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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天(2 / 2)




两小时后,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大厅,比我想象的还要早得多,而且她又换了衣服——将小手帕装饰在胸前口袋的黑色套装,搭配窈窕丝质衬衫,对比刚才倒在床上时那件可爱的针织连身洋装,这身打扮实在充满了攻击性。难道每次睡着后会重置的不只是记忆,连服装品味都会重置吗?虽然洋装也很好看——她的目光很快捕捉到坐在沙发上的我,朝我走来。



「你就是我的助手,隐馆厄介先生吗?」



她开口确认。



看来无论如何都得从这里从头来过——我点了点头。



于是,她一如往常用那熟悉的动作,低下那头白发打招呼。



「初次见面,我是怪盗,掟上今日子。」



忘却怪盗这么报上名来。



「走吧!我们去偷艾菲尔铁塔,用最快的速度!」



11



我是掟上今日子。怪盗。



记忆每天都会重置。



12



「Apportez-moi la carte, s'il vous plaît」



今日子小姐对服务生这么说。她的法文还是和睡着前——也就是仍身为侦探时同样流利,而我也同样不知她说些了什么。但是凭感觉推测,应该是在跟服务生要菜单吧。



在大厅里等待今日子小姐时,我也重新拟订了行动计划,可是实际上却和计划完全相反。既然时间不多,原本只打算前往巴黎警署,省略晚餐——结果决定今晚先去小酒馆吃饭,之后去艾菲尔铁塔。



也对,世上并没有会主动接近警察的怪盗。另一方面,「晚上出门很危险」的这种忠告即便会被侦探采纳,但对怪盗是行不通的。隐身于暗夜之中——可是怪盗的看家本领。



从这个角度来看,那身与纯白发丝形成对比的漆黑套装,真是反派中的反派造型……感觉就像是邪恶的今日子小姐。



邪恶的今日子小姐——忘却怪盗。



其实也不错——现在可不是这么想的时候。



可是,那要问我现在该怎么做,我也没有半点头绪。



令人手足无措的紧急状况。



与离开房间楼层下来的今日子小姐在饭店的大厅里会合,听到她的自我介绍时,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——以为是今日子小姐对自己不小心睡着这件事感到害臊,故意开玩笑来带过。



可是,今日子小姐是认真的。认真得不得了。



仔细想想,今日子小姐早就忘了睡着前的种种,哪来的害臊——当然也没必要开这种玩笑。



那么…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



虽然一头雾水,我还是顶着雾水冲动地采取行动。我抓起今日子小姐的左手,以就平常的我来看绝对无法想象的积极与迅速,一口气卷起她外套和衬衫的袖子——结果看到的是这样两行字。



我是掟上今日子。怪盗。



记忆每天都会重置。



「……」



「你怎么了?厄介先生。难道你以为我是变装的冒牌货吗?如你所见,我可是本尊呢。我是真正的掟上今日子,怪盗淑女。」



今日子小姐说着,用空下的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——不,我不是以为自己遇到像鲁邦三世那样的变装高手。



从她对我的称呼从「隐馆先生」变成「厄介先生」来看,今日子小姐的记忆确实已经重置没错——虽然我也不希望是我搞错,但重点并不是记忆遭到重置这件事。



重点在于重置后输入的资讯有严重错误。



我是掟上今日子。怪盗。



怪盗。怪盗。怪盗。怪盗。怪盗。怪盗。



「……」



我的记忆并未重置,尤其是与今日子小姐之间发生的种种,每每都是鲜明的回忆,想忘也忘不了……根据这些珍贵回忆来推想,还让我抱着一线希望——希望这一切都是今日子小姐风格的「角色扮演」。



身为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临时雇员,为了顾及遵守保密义务,请恕我不能加以详述——其实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。当今日子小姐推理陷入瓶颈时,她便故意在自己的身体上写下错误的个人基本资料,在记忆重置之后再来挑战解谜,也就是采取「任由昨天的自己蒙骗」这种方式,改变前提及角度来进行推理,可说是近乎犯规的备忘录秘技。



今日子小姐或许是想应用这种技巧,让自己化身为怪盗,借以追查这次的犯人,寄出犯罪预告信的「怪盗淑女」吧——可是,其实我比谁都清楚,这只不过是过度乐观的看法。



甚至比今日子小姐还要清楚。



证据是今日子小姐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。



今日子小姐本人似乎对那两行备忘录的内容照单全收,可是我知道——即使今日子小姐不知道,我也知道——那两行备忘录里,有一小部分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写的。



不用说,当然是「怪盗」那两个字。



只能认为是有人巧妙地模仿了今日子小姐的笔迹——改写了内容,或说是篡改了记忆。



我过去可是曾看今日子小姐写下各式各样的笔记,也唯有这样的我,才能比本人做出更正确的笔迹鉴定。



「……今、今日子小姐,你……你并不是什么怪盗啊。」



我放开他的手臂说道。今日子小姐听了,虽在一瞬间面露茫然,但又随即说了声「啊,是这样呀」,点了点头,微微一笑。



「说的也是,不能泄露真实身份呢。这可不是适合大声嚷嚷的事。」



没救了。



她对「自己的笔迹」所写下的备忘录寄予的信赖太强大了(还有一脸想使坏的今日子小姐实在太可爱了)。



回房间换衣服的今日子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在没凭没据的情况下只能全凭想象……整合前后所见所闻,看来今日子小姐并非是在换装时不小心睡着,而是有人使出某种手段让她睡着。



除此之外别无可能。



回想她躺在床上熟睡时安稳的睡相,似乎不是遭人用暴力手段硬生生使其失去意识,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……但不管是被下了安眠药还是使出了什么其他手段,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「某人」显然已经用最低限度的动作,达成了他的目的。



最低限度的动作——



「我是掟上今日子。怪盗。



记忆每天都会重置。」



只动了写在左手臂上的备忘录里其中两个字……把「侦探」两字篡改为「怪盗」——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!



用说的似乎很简单,但笔迹可不是那么容易模仿的东西,正因为如此,所以才会只挑了两个字来模仿吧——尽管如此,手腕还真是俐落,让我不由得从愤怒转惊艳,仅能由衷佩服。



即使是从某个角度看大概会被当成跟踪狂的我,或是自诩为今日子小姐粉丝的记者围井都市子小姐,都无法拷贝她的笔迹到如此完美的地步。



由于打从一开始就是「备忘录可能被修改」的前提下看到那两行字,我才能勉强看出破绽。否则以其精度之高,要连我都骗过也不奇怪。



这也难怪今日子小姐会相信那些都是自己写的——没错,一对照写在右手上的「犯罪预告」抄本,一切再自然不过!



重置后若先认知自己乃身为侦探,看见右手臂上的文字内容时,便会联想到是自己为求慎重,从与案件有关的奇怪文件抄下的叙述。不过,要是先认知自己是怪盗再来看,那就不是什么抄本,而是自己的犯罪声明了。



因此那时今日子小姐才会那么说。



走吧!我们去偷艾菲尔铁塔,用最快的速度——



「……怎么啦?厄介先生。来到法国居然不打算喝葡萄酒吗?你真是太不解风情了。就像去日本不吃寿司一样喔!」



「啊,好……那么,请给我蓝葡萄酒。」



「哎呀,哪来蓝葡萄酒这种东西哪,又不是玫瑰。」



「欸,呃……那么,就交给你决定了。」



「交给我吧。在不至于助眠的程度之下,让我们来小酌一点好酒吧。毕竟是难得品尝的美味,我可不想马上忘记。」



只是自我认知从侦探变成怪盗,她忘却的体质似乎完全没改变——坐在餐桌对面,动作俐落地点完餐的女子,不管是性格还是人格,基本上都依旧是我认识的今日子小姐。



对法国、巴黎的造诣之深,也跟记忆重置前毫无二致,带我来到的这间小酒馆,虽然没有登在我的随身旅游指南里,但也是气氛一流,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大概绝对到不了这里吧。店里的陈设也显然是投行家所好。



再补充个两句,如果能选择,我真不想在这种食不知味的状态下造访这家店——可是今日子小姐看来心情甚佳,能让她这么开心也没什么不好。



投入最低限度的劳力,得到最大规模的成果。



只改写了两个字,就能让整个故事产生这么戏剧性、翻转一百八十度的变化……原本要来防范艾菲尔铁塔遭窃的侦探,竟成为准备窃取的一方。



这真是所有想象得到的情况之中,最为糟糕的情况——不,并不是。



还有更糟糕的情况。



犯人夺走忘却侦探心中唯一比金钱更有价值的记忆——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,甚至还篡改了备忘录。如此行径固然罪不可赦,但那个坏蛋要是存心要做,其实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。



手法如此高明,要用前述的暴力手段来让今日子小姐失去意识,或是也不用跟她拐弯抹角,直接威胁逼迫我们就范,想做的话一定都不是问题。然而尽管如此,对方却采取了最和平的手段,试图让今日子小姐去偷艾菲尔铁塔——虽然知道很不应该,但又对其展露的风范感到向往。



这正是「怪盗绅士」给人的印象。



怪盗绅士——或是怪盗淑女。



夺走今日子小姐的记忆——不,是偷走记忆的坏蛋,究竟……



「那么,为我们的成功祈祷——A votre sante!」



「……干杯。」



那句法文是这意思吗?大概是吧。



这么一来,跨海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匿名委托人——那个来历不明的委托人果然大有问题。



「寄出犯罪预告的怪盗」与「要求防患未然的委托人」,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?假如「怪盗淑女」是打从一开始,就计划把今日子小姐从日本骗到法国,将她化为「怪盗淑女」替自己办事的话……可恶。



如果是这样,那我犯的错就更不可原谅了——就连换衣服的时候,我也应该片刻不离地守在今日子小姐身边才对。



没用也该有个限度。



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立下那份誓约的?真想狂捶自己的头。讽刺的是,如今那份合约——反而成了唯一的希望。



「我,隐馆厄介在此立誓,停留在法兰西共和国的这段期间,敝人愿意粉身碎骨,对任何劳役皆来者不拒,勤务时间亦不用固定,提供无穷无限的努力,拼上这条命,担任阁下掟上今日子的助手。」



没错。



那份誓言——现在回想起来,宣誓的忠诚度实在也高到应该破胆寒心的誓约书,还留在今日子小姐的肚皮上。



那篇文章还有效。



正因为如此,今日子小姐脱下针织连身洋装,换上黑色套装走出房间来到大厅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要先找到我。



要找到叫做隐馆厄介的「助手」——不是「侦探助手」,是「怪盗助手」隐馆厄介。



是因为连身洋装上下相连,篡改左手备忘录的人物才忽略了写在肚皮上的合约吗——还是尽管注意到,但是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,既无法擦除,也篡改不了写在敏感腹部上的文字呢。



的确,要是轻举妄动,把今日子小姐弄醒就一切都白费了——实际上,我白天在咖啡馆里用签字笔写合约时,就弄得今日子小姐痒得不得了。



还被咖啡馆的店员投以冷冷视线。



或许那已经不只是冷冷视线,而是看到变态的目光——不管怎样,无论犯人有没有注意到,总之我的笔迹还原封不动地留在今日子小姐身上。



所以,犯人大概也没料到,今日子小姐尽管没能留住她的记忆,却留下了我这个助手。



虽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助手,虽然是个聊胜于无的助手,虽然是个可能只会扯后腿的助手——在对方看来,理应是突发状况的这种情境,我非得要善加利用不可。



当然,我也尽力把能做的事都做了。在来到这家小酒馆的路上,我曾试着说服今日子小姐「你并不是怪盗,而是一位名侦探哪」,然而无奈今日子小姐对自己的笔迹深信不疑,所以一切都只是徒劳。



「呵呵,你身为助手,也真是绞尽脑汁呢。原来如此,你是想要建议我假装成名侦探,趁机偷走艾菲尔铁塔吧?可是,侦探=犯人这样的手法,早就已经被人用到烂了吧。偷窃手法必须要别出心裁——别担心,这里就交给怪盗淑女我吧。」



……这也难怪。



要是在日本,对着以名侦探的身份活跃的今日子小姐说——



「你其实是怪盗喔!」



——也会被她一笑置之。这是同样的道理。



仔细想想,「怪盗」这两个字听起来也很响亮。



如果是「强盗」或「小偷」,或许还会让她产生「不不不,我才不会做出那么反社会的行为」这种急于否定的意识,然而「怪盗」这个称呼,则是足以与「名侦探」匹敌,具有某种浪漫情怀的名号。更别提「加上偷走艾菲尔铁塔」这种壮大又梦幻的目标,早已超越善恶的分际。



也难怪她会深信不疑。



如果态度太过强硬,导致失去今日子小姐对我这个助手的信赖,断送在危机四伏的状况下勉强维系着的生命线也很不妙——因此,我决定暂时扮演好顺从的助手角色,按兵不动,静待机会来临。



我绝不会让今日子小姐成为怪盗——绝不会。



她曾为我洗刷过无数次冤屈,这次换我来防止今日子小姐沦落为罪犯——这不是讽刺,而是报恩。



其中也许还有机会揪出真正的「怪盗淑女」,或是追查出委托人真实身份的余地……不管对方表现得再怎么绅士,夺走今日子小姐记忆的犯人还是应该要受到制裁。



不过……接在这番坚定表明决心的话之后,再这么说或许很煞风景……我当然觉得很自责,但或许不用情绪紧绷到这种地步。



防止不防止她成为罪犯根本一点都不重要——因为纵使是博学多闻的今日子小姐,回归现实,也绝对没办法偷走艾菲尔铁塔。



没办法……吧?



13



据说过去有一位大力反对艾菲尔铁塔计划,认为兴建铁塔将严重破坏巴黎景观的文豪,后来竟自打嘴巴,当艾菲尔铁塔落成后还曾经多次造访——人们问他理由,他却是如此回答。



「因为在我所深爱的巴黎,只有此处看不到艾菲尔铁塔。」



听到这个历史小故事,多少觉得文豪也太会说话,也有一说指称这位文豪后来是真的离开了巴黎。然而像这样实际走到艾菲尔铁塔的脚下,不免强烈感觉这应该还是后人捏造的故事。



以我本身为例。刚才从远处眺望时,也觉得一旦靠近,会不会反而无法掌握全貌,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……可是现在,一旦实际走近这座巨大的建筑物,就算闭上双眼,身体也会自然感受到其压倒性的存在感,已经不是看不看得到的问题。



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,总之就是大到不行——我从未感受过这么巨大的人工建筑物笼罩头顶……喔不,应该是从未有过任何类似的体验,使我不由得战战兢兢。



甚至不明所以地想要蹲下来。



「呼呼呼,这就是我这次的猎物吗。」



面对巴黎的象征,和充满畏敬之情的我正好相反,今日子小姐——忘却怪盗脸上浮现出无畏的笑容。



该说是无畏的笑容,还是无礼的笑容呢。



今日子小姐心中的怪盗形象究竟是以谁为蓝本啊……总觉得既不是亚森·罗苹,也不是鲁邦三世。



难不成是怪人二十面相吗?的确,实际读过小说会发现这个怪盗其实还算厚道,是个坏得还满可爱的家伙……



在小酒馆里吃完高热量的甜点以后(今日子小姐还连甜点酒都点来喝。有愧自诩为今日子小姐的头号粉丝,我居然不知道她的酒量这么好……或许是在身为「侦探」时,她尽量克制在工作时喝酒吧。也可能是觉得「怪盗」与葡萄酒相得益彰,所以刻意配合角色多喝几杯)——我与今日子小姐便前往艾菲尔铁塔。



我原本还很担心晚上出门会很危险,但实际走在香榭大道上,马路两旁霓虹闪烁、灯火通明,多少减轻了我的不安——也对,毕竟是举世闻名的大都会,对「夜晚」的概念或许也比一般人还要晚吧。



当然,即便如此,晚上还是很危险,但我实在无法阻止意气风发地为了要「事前场勘」而外出的今日子小姐,只能贯彻做她贴身保镳的职责。



艾菲尔铁塔本身也打上了灿烂的灯光,即使时间已经这么晚,观光客依旧络绎不绝。投射灯在塔顶附近旋转,要是能再早一点抵达,似乎还能欣赏到整座塔像钻石般闪耀璀璨辉煌的灯光秀。



听说兴建当时是用瓦斯灯来做灯光表演……现在是改用LED吗?



来到观光景点,肯定要小心扒手或顺手牵羊的宵小,不过,看到每个人进公园时都必须确实接受随身行李检查,看来还算能保障一定的安全性——话虽如此,一想到真正的「怪盗淑女」可能就隐身在人群之中,无论再怎么令人着迷,也不能只望着艾菲尔铁塔看。



可是再转念一想,今日子小姐是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时遇袭,所以或许像现在这样混进人群里,对我俩来说还比较安全?



今日子小姐对我的焦心劳思浑然未觉,一肚子坏水似地喃喃自语。



「大家玩得好开心,都不知道这座铁塔明天就要被偷走了呢。」



明天?



「当然。我可是最快的怪盗。无论什么样的宝物,都要在一天内偷走。」



不,就说你不是怪盗了……



还什么宝物呀。



想归想,毕竟今日子小姐已经完全自认是怪盗,要是随便反驳,扫了她的兴致也非我所愿。不,不只是扫兴,届时她恐怕会直接开除我。



据我所知,今日子小姐身为个人事务所的所长(当然,不是以怪盗,而是以侦探的身份),雇用助手或保镳其实并不稀奇,但听说这些雇员也很容易被她开除。



并不是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脾气暴躁,只因为她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,所以在雇用员工时毫无人情包袱,可以做出极为果决的判断——即便如此,我还是觉得有待商榷,但无论如何,我现在绝不能被她开除。



在这块异国的土地上,只有我能保护今日子小姐。在凑齐足以说服今日子小姐的材料之前,我应该彻底扮演好「怪盗的助手」这个角色。



不能随便否定她。



「这……这样吗。真不愧是世纪大怪盗掟上今日子呢。」



于是,我一面如此阿谀奉承(与其说是助手,感觉像个小喽啰)。



「你已经有什么腹案了吗?」



一面若无其事地试探。



我还以为一定没有才问的,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却这么回答。



「偷窃终究是一门艺术呢。」



顾左右而言他。



这种说词未免也太像怪盗了……不仅如此,她的语气也很令人在意。



「呃,敢问今日子小姐,艺术是指……」



「这不重要。可以的话,真想进到塔里,从内侧检查一下构造,但现在似乎还有太多闲杂人等。考虑到闭馆时间,还是明天再来吧。」



「是吗……明天再来吗。」



刚才还说明天要来偷,是打算场堪完就立刻偷吗?不仅是推理,就连窃取都要维持以最快的速度进行——嗯,等一下。



「今日子小姐的意思是说,今晚要回饭店休息了吗?」



「那当然。我看起来像是会夜游的人吗?」



看起来是不像——只是现在的今日子小姐是个怪盗,我不确定是否该这么回答——不确定究竟要把伦理道德的界线画在哪里比较好。



可是比起这个……既然要回饭店一趟,就表示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又可能会重置了吗?



回饭店后,如果我趁今日子小姐熟睡时,把她左手臂上的「怪盗」两字擦掉的话……就算没本事模仿笔迹,只要去除那两个字,即使不能让今日子小姐变回侦探,也能让她不再是怪盗。



「虽说要休息,当然也是彻夜不睡。厄介先生,请不要让我睡着喔!」



那个肤浅又乐观的念头,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这句话,化为泡影。



工作时彻夜不睡的习惯,也和当侦探的时候一样。



另一方面,看来今日子小姐对我这个没用的助手,始终有着「在国外负责不让她睡着的人」这样的认知。



就算我放弃了这项「不让她睡着」的任务,由于今日子小姐刚才已经在毫无预警——或是对方早有预谋的情况下好好睡了一觉,若是仅需熬个一晚不睡觉,今日子小姐应该只要靠自己就撑得过去吧。



而且老实说,我现在好困。



困得不得了。



在这一连串的惊奇超展开之中,我几乎没有缓一口气的片刻。法国的美食也把我的胃塞得满满的,就像养来做肝酱的鹅一样——不困才奇怪。



我甚至有点嫉妒自顾自地睡着,现在又精神抖擞的今日子小姐……就算只有一个晚上,我也没有自信能陪她不睡到天亮。



不过,如前所述,若只是一晚不睡觉,今日子小姐靠自己就肯定撑得过去,说得极端一点,我今晚就算睡着也无妨——如果我的任务真的仅限于「不让她睡着」的话。



虽然绝无可能——但倘若忘却怪盗今日子小姐已经有偷走艾菲尔铁塔的腹案,能够阻止她作恶的机会,就只剩今晚了。



实在不是想睡就能去睡的时候。



感觉立场整个都跟平常颠倒过来了……今日子小姐不是侦探,而是怪盗。不是今日子小姐防止我成为罪犯,而是我要防止今日子小姐成为罪犯。平常绝不能睡着的今日子小姐其实应该快点去睡,负责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我却在她非常清醒时绝不能睡着。



就算是来到地球的另一侧,也不用颠倒到这么彻底吧。



「回饭店以前,我们绕个路,从远处再欣赏一下夜间点灯的艾菲尔铁塔吧。对了,去战神公园散散步吧?呵呵,感觉好像约会喔。」



今日子小姐浑然不知我心中的喟叹,在绝佳时机说着讨人厌的话。



完全不像约会,一点也不像。



话虽如此,不愧是巴黎的地标盘踞之地,公园也很气派——虽然方向与回饭店相反,以散步的心情去走走也不错。



多少要有点心情观光一下才撑得下去,而且没去踩几个景点,对建议我来旅行的绀藤先生也不好交代——喔,绀藤先生。



是啊,向那位可靠的男人请教,可能是个好方法。若是知道今日子小姐旅居海外时代(也说不定)的绀藤先生,也许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……虽然并没什么指望,但现在这种状况,可以尝试的就全都试试看吧。



不过,如果打电话给他,得考虑与日本的时差……日期也不一样吧……还是干脆写封电子邮件?毕竟不能让今日子小姐听见我在跟别人讲电话,但也不能为了偷偷打通电话,就让今日子小姐离开我的视线……



「走在这里,可以听见来自周围用各种语言的对话,真有意思呢。」



今日子小姐说着,如入无人之境般在摩肩接踵的观光客之间穿梭。



经她这么一说,我才意识过来,这里的确是世界级的观光景点,只要竖起耳朵,就能听见来自世界各地的言语交错。



不只法文,还有英文、中文、韩文、印度文、西班牙文、意大利文……才疏学浅如我,还有许多光用听的无法判断是哪国话的语言,全部都融合在一块。当然,我用来与今日子小姐交谈的日文,也是这场合奏的一个音符。



嗯。



日本也有很多傲视全球的观光景点,可是像这种参加型的体验,感觉并不是想体验就能体验得到……是在欧洲以外难得的美妙体验。



感觉学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切入点,可以在来到世界级地标游览时别富趣味,意识到地球有多么宽广。但换个角度,这也同时让我强烈感受到地区与地区之间,那令人束手无策的语言障壁。



不由得再次体认到自己薄弱的外语力与学习欲。



「语言障壁呀……说来,过去也有座语言之塔呢!」



我不确定精通法文的今日子小姐究竟会说多少语言,但无论她是侦探还是怪盗,这应该都属于企业机密吧。与我不同,周围的人在讲什么,她似乎都能听懂。在左弯右拐穿过观光客之间的缝隙,仿佛聆听交响曲般地竖起耳朵,倾听周围对话的同时,对于夹杂众多话声之中,我那与杂音没两样的感想发表看法。



语言之塔?那又是什么……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这个词。



「正式名称是『巴别塔』。来自神话故事。古代——当世界还是一体的时代,人类打算建造一个高度直达天际的高塔,此举触怒了神明,连同高塔一块把世界打得四分五裂。」



「四分五裂……」



我差点口出「就像分尸命案那样吗」——但立即想到这是在对侦探时才能成立的唱和,赶紧把话吞回去。



听到这里,我想起来了。



没错——当时与高塔一起被打得四分五裂的,还有语言。



由于担心人类凝聚起来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,为了不让人类过于团结一致,神把原本只有一种的共通语言打散,成了现在的无数种语言。



「不是让人类收声闭嘴,反倒是增加语言这点,可以充分感受到神的幽默呢。此举也得以让世界变得非常复杂。」



「要说幽默我觉得也有点……语言之塔传说的背后,其实是蕴含先人们『要是语言能统一就好了』这种恒久不变的恳切心愿吧。」



「的确如此。不过我想还有一个心愿呢——『想要盖高塔』,应该也是先人们恒久不变的恳切心愿。」



被她这么一说,我不禁回过头看向艾菲尔铁塔——高塔。



兴建时并没有特殊目的,着重设计的高塔……没有构想的高塔。



「提到高塔,日本也有各种高塔呢。」



今日子小姐说道。



「东京铁塔、名古屋电视塔、札幌电视塔、大阪通天阁、京都塔、香川黄金塔。」



「说的也是。还有一个比较新的景点,东京晴空塔。」



「啊?」



今日子小姐对我投以诧异的目光。



啊,对了,她忘了啊。



我记得不是很清楚,晴空塔的全长好像是六百三十四公尺来着?单纯比高度的话,是艾菲尔铁塔的将近两倍。虽说同样都是铁塔,但时代相隔一世纪以上,其实并不能单纯这样相比,但奠基于高塔底部的思想,肯定都是一样的吧。



想要盖高塔。



高一点,高一点,再高一点,更高一点,再更高一点。



「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,但听说将来还要盖什么叫轨道电梯的。」



「轨道电梯?」



「该说是通往太空站的电梯吗……广义而言,那也算是高塔吧。通往天际的高塔。」



「神一定会很生气吧。」



还是会两手一摊,说句「这些人类没救了」呢。



今日子小姐这么说,结束了讨论。接着停下脚步,转过身来,与艾菲尔铁塔正面相对。



我们来到公园的角落,已经和艾菲尔铁塔拉开相当大的距离,但即使来到这么远的地方,艾菲尔铁塔看起来还是相当巨大……今日子小姐或许也有同样的想法,只见她把手往前伸,摆出像是想掌握远近感的姿势。



「怎么样?偷得走吗?」



心想问了也是白问,但我还是又问了一次。



要是忘却怪盗今日子小姐能放弃盗塔的念头,事情就能和平落幕了说。



「比起偷不偷得走,有个必须先思考的问题呢。」



果不其然,今日子小姐再度顾左右而言他——不过,身为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也老是这样。



又被她来这招,让我不禁思索——侦探与怪盗的差异到底在何处。



总之,既然她都说了出口,我也只能接着提问。



「什么是必须先思考的问题?」



我还以为她肯定会继续故弄玄虚,没想到忘却怪盗却如此回答。



「我为什么想要偷走艾菲尔铁塔呢——应该先解明动机才是。」



14



解明动机。



那已经完全是侦探的业务范围,也是证明今日子小姐的本分、今日子小姐的本性绝非怪盗而是一位侦探的最好根据,对我来说,听到这句话真是令人高兴到想哭——即便备忘录被抹灭了,即便记忆被篡改了,今日子小姐还是今日子小姐。



做个侦探还是最自在的。



忘了是什么时候,她曾经这么说过。没想到她的直觉竟会以这种形式得到证明。拯救过我无数次的名侦探,绝不是虚幻的存在,这点让我感动到一股暖意从心中来,难以自抑。



同时,我也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——今日子小姐终于产生了「为什么我非得偷走艾菲尔铁塔不可呢?」这个仔细想想再正常不过的疑问,此刻正是趁机接着说「其实你不是怪盗」、「写在左手臂的备忘录是有人模仿你的笔迹捏造的陷阱」等等说服她回归正道的好时机。



如果是现在,就算是同样说词或许也比刚才来得更有说服力。



然而,我却在最后一刻踩了煞车。在紧要关头忍了下来。



想当然耳,要是今日子小姐能找回身为侦探的自己,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——但是也千万不能忘记,万一顺从激动情绪而草率做出判断,太过急于说服她的话,一旦失败,可能会招致无法挽回的结果。



即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一步走错,我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——既然如此,这次应该要努力地克制一心想抓住这个机会的冲动,按兵不动,等待下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


的确,若是害怕失败什么都做不来,而且身为最快侦探的助手(或是最快怪盗的助手),我这样或许太过于温吞,但我也有我的盘算。



解明动机。



解明怪盗——「怪盗淑女」的动机。



为什么想偷走艾菲尔铁塔——只要能搞清楚这一点,是否就能连带揭开「怪盗淑女」的真面目呢?



偷走今日子小姐的记忆,甚至来篡改备忘录——借由解明动机,进而抓住无法无天的犯人,不就能顺利完成今日子小姐身为忘却侦探的工作吗?



这么一想,对于是否该在此刻去说服今日子小姐,去打断她的思考——打断她开始着手的推理一事,我感到非常迟疑。



不管我再怎么努力、再怎么说得头头是道,顶多也只能说服她备忘录是假的,今日子小姐并不是怪盗——但我无法证明她是侦探。



既然如此,就算今日子小姐现在是怪盗而非侦探,能让她能以同样的最快速度找出「为何『怪盗淑女』会想要偷走艾菲尔铁塔呢?」这个问题的答案,或许才是上策吧?



当然这么做也显然有缺点——倘若优点是有机会揭开「怪盗淑女」的真面目、厘清事件的真相,那么缺点就是「所谓问题不见得都会有答案」。



我在饭店的大厅里想到的。



怪盗毕竟是怪盗,行事根本不需要确切原因或远大理想——一切可能只要来一句「觉得好玩」就说得过去。巧得是今日子小姐刚才说的「偷窃终究是一门艺术」,其实也正是怪盗们奉为金科玉律的免罪符代表之一。



今日子小姐眼下会对偷走艾菲尔铁塔的动机产生疑问,是因为他是忘却怪盗(但其实不是),才会以为自己忘记了理由,然而一旦她推理出的动机是「觉得好玩」,就不会再继续推理下去。



这么一来,就算是「因为艾菲尔铁塔破坏了巴黎自古以来的景观」也无妨,还真希望「怪盗淑女」能有严肃一点的动机——我开始胡思乱想,看来必须做出决断了。



要告诉今日子小姐真相吗?



还是等今日子小姐找出真相呢?



「嗯?你怎么啦?厄介先生。」



「……没什么。的确令人在意呢,『昨天的今日子小姐』为什么会想要偷走艾菲尔铁塔?不好意思,就连身为助手的我也还没听你说过。」



「这样啊。看来我不是那种会对部下敞开心房的人哪。那么,趁明天再来这里之前,我来想想看吧。幸好,巴黎之夜还长得很。」



差不多该回饭店了——今日子小姐催我。



我点点头,跟在她的身后——对自己做的决定依旧没什么自信。



这样真的好吗?



不知道。连选项中有没有正确解答都不知道。



可是,我想赌一把。不管是侦探还是怪盗,我都想在掟上今日子身上赌一把——如果是我认识的她,肯定会回头让「怪盗淑女」好看。



15



我原本打定主意,一时半刻都不会让今日子小姐离开我视线范围内的决心,在回到饭店后,今日子小姐说要去冲澡的那一刹那,就被名为常识的障壁给彻底粉碎了。



不过,在完成任务以前,也就是偷走艾菲尔铁塔以前,为了履行不让她睡着的职务,我并不是在饭店为我准备的房间里,而是在今日子小姐的房间过夜,所以只要坐在浴室门口监视,就能完成我个人从「怪盗淑女」的威胁中保护今日子小姐的目的了。



以前,今日子小姐曾经在淋浴时不小心睡着,真希望这次也能发生那样的意外,甚至该说最好能发生那样的意外。



只要睡着,失去变成怪盗的记忆,就算没能找到揭开「怪盗淑女」真面目的线索,也能彻底死心。毕竟无法违抗不可抗力。



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,这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今日子小姐,到底有没有意义……毕竟木已成舟,但没能未雨绸缪,只是像在亡羊补牢。



话说,对「怪盗淑女」而言,来到这个房间接触名侦探应该也有相当大的风险——既然已经篡改了备忘录,或许不会再主动接触今日子小姐。不仅如此,犯人精彩地完成目的,可能早就已经远走高飞,离开法国了。



想到这,我甚至觉得坐在浴室前强忍睡意、意识朦胧的自己像个傻瓜。



不行不行,什么都好,得动一动脑筋,驱散睡意才行……至少在明天早上,造访艾菲尔铁塔前,我都得和今日子小姐一起保持清醒。



「怪盗淑女」的真面目。



今日子小姐目前打算从动机切入,可能就此不自觉地揭开其真面目,我虽然赌在这个可能性上,但也不能因此就把一切都丢给她。



我应该从别的角度来思考。就算机率微之甚微,就算只是徒劳,也应该努力提高迎向圆满大结局的可能性。



认定自己就是怪盗的今日子小姐也无从观测的角度……想想我这辈子也不是平白被那么多人冤枉——喔不,也不是平白在近距离看过那么多名侦探(包括今日子小姐在内)大显身手。



要依样画葫芦,我应该还办得到。



我试着鼓舞自己,以今日子小姐冲澡的水声做为背景音乐,绞尽脑汁——回想抵达法国之后到现在发生过的事。



没错……有好几个令人在意的地方。



追本溯源,今日子小姐为何会接下来自国外——而且不管怎么想都无法在一天以内解决的委托?



说什么委托人给的酬劳很惊人、目的是要来买衣服云云,纵使她巧妙地模糊焦点,但这里头肯定有什么非同小可的内情。



至于委托人的真实身份也同样令我很在意。



「怪盗淑女」与委托人可能是同一个人——当然也存在着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。反过来说,若是光就可能性而言,也没有任何具体证据足以证明夺走今日子小姐的犯人就是「怪盗淑女」。在「怪盗淑女」偷走艾菲尔铁塔之前,心怀恶意的委托人找来今日子小姐打算「抢先偷走艾菲尔铁塔」的这种揣测,也并非绝对不成立。



这样的推理实在算不上思路清晰,但人类的思考本来就没那么清晰。毕竟人心没有法则可循,就算有些矛盾也不用过于计较。



不过唯一能确定的,就是寄给巴黎警方,至今还无缘得见正本的犯罪预告信在「让今日子小姐成为怪盗」这个计划里,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



要是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没有自己写下的文章抄本,她应该也不会想到要偷走艾菲尔铁塔——一般会把那样的预告信视为企图引发社会不安的恶作剧,但换个角度,犯罪预告信是否并非对于司法制度的挑战,而是打从一开始,就是要做为将今日子小姐从日本诱骗到法国的工具……?



如果是身份不详的委托人计划让今日子小姐成为怪盗,那封犯罪预告信也可以做为委托的借口……如果是这样,看起来似乎白白绕了一大圈,但着眼点却是相当直接——完全是针对今日子小姐而来。



这么一来,势必得弄清楚改写备忘录的犯人,是否就是对忘却侦探怀恨在心的某人。这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假设……



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,所以无论是案情、诡计,以及犯人的名字都会忘记,但是犯人终其一生,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罪行被揭穿的事实,以及揭穿自己的今日子小姐吧——遭人怨恨的风险如影随形。



事实上,今日子小姐见到从机场就一路跟踪她的我,也的确劈头就先怀疑我是对她怀恨在心的人……比起怀疑我是跟踪狂,她更觉得我是来报仇的可能性更高。



万一「怪盗淑女」或委托人的目的并不是偷走艾菲尔铁塔,而是要向今日子小姐报一箭之仇——虽说这个假设足以将「怪盗」一词附带的浪漫情怀吹散到九霄云外,只会令人毛骨悚然。但侥幸的是是,即便以我这种程度的头脑,只消简单验证一下,也能得到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」的结论。



当然,就算无法完全消除这种可能性——假使报仇才是目的,那么对今日子小姐怀恨在心的犯人,就是想借由将名侦探化为怪盗,摧毁她的名声。问题是,就在这个房间里,犯人曾经与今日子小姐近距离接触。



犯人利用某种(温和)的手段让今日子小姐睡着,篡改了备忘录——这不是推理,是铁铮铮的事实。



纵然是这样,所作所为我仍然认为不可原谅。不过,倘若报仇才是目的,当时犯人根本想做什么都可以。



无论在密室里做什么,都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——尽管如此,犯人依旧十分绅士,完全符合「怪盗绅士」这四个字呈现的风范,没有伤到今日子小姐分毫,完成目的就离开。



单看这点,犯人并非对今日子小姐怀恨在心——不,甚至恰恰相反。



正因为看重今日子小姐的才能,才会把「偷走艾菲尔铁塔」这种比登天还难的难题托付给她。



犯人认识今日子小姐。



恐怕还是在海外活动时的今日子小姐——活跃于海外的今日子小姐。



所以才丝毫不惜先行投资,隔海也要刻意把今日子小姐找来——如果只是要找名侦探,欧洲应该要多少有多少。



呃,说「要多少有多少」可能还是太夸张了……



就这样,正当我将有点跑太远的推理拉回正轨时,手机震动,通知我收到电子邮件。



今日子小姐一进浴室,我就寄出了电子邮件,所以不用特地确认液晶萤幕也知道,一定是来自绀藤先生的回信。



计算一下时差,结果日本现在还是凌晨,回得真快。绀藤先生该不会也在地球的另一侧熬夜吧。跟我这待业青年不同,能干的男人肯定很忙。



「厄介,我完全支持你的判断。



此时应该相信掟上小姐身为侦探的资质。



很遗憾,由于忘却侦探的特性,就算在日本也没有足以证明她是侦探的客观证据。贸然出示两头不到岸的证明,可能会让她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,考虑到这层风险,你还是继续扮演好「怪盗」的助手,方为上策。



此外,关于你在信里提到的问题,即便我告诉你以前在国外遇到那位『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』时发生了什么事,我想也没什么意义吧。不只是掟上小姐,可能会让你也更陷入混乱。



抱歉无法帮上你的忙。



说不上是将功折罪,但我有个建议。



看来,你这次似乎又揽下不让掟上小姐睡着的任务(恭喜你找到工作!)虽然你长吁短叹希望变成怪盗的今日子小姐能睡着,但是请不要轻言放弃。



不要只是祈求上天让掟上小姐睡着,你也可以更积极主动地制造机会让她睡着吧?既然掟上小姐说明天就要偷走艾菲尔铁塔(!)只要你能抢在她下手前让她睡着,虽说还是无法解决所有问题,至少能度过目前的难关吧。



当然,一旦执行这个作战计划,掟上小姐也会同时忘掉目前正在推理的「怪盗淑女」犯案动机,所以绝不是值得推荐的做法。只是,请你记得还有这个手段。至于要不要付诸执行,就由你决定。



届时,我也会完全支持你的判断。



附注



还有,请删除这封信。万一被掟上小姐看到就糟了。



绀藤」



……原本期待能获得一些今日子小姐活跃海外时期的事迹,从某方面看来这样的回信内容实在令我失落。但是另一方面,却也非常感谢他提供了一个在瞬间完全驱散我睡意的绝妙点子——原来还有这种方法。



看完能干的男人够义气的来信,我遵照指示,删除了这封信。



原来如此啊。



我虽然多少对犯人来到这个房间,极为绅士地让今日子小姐安稳睡着的手法感到佩服,但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做同样的事。



我一心一意只想把今日子小姐会不会睡着交给老天爷决定,原来还有「让她睡着」这招啊……并非只是消极面对让今日子小姐保持清醒的这份助手工作,而是干脆造反——虽然这将是将我开除三百次也不够的背信行为,可是当今日子小姐再度醒来,连雇用过我的事都不会记得(不仅如此,是连我都不记得)……啊,不过如果备忘录还留在她身上就前功尽弃了……只要能擦掉那个备忘录……应该在浴室里洗一洗就能洗掉吧……



一路走来,我在今日子小姐身边看过各式各样的犯人错中摸索,使出千奇百怪的手法要让今日子小姐睡着。纵使手法没有怪盗绅士那么高明,这件事本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务才是。



只是这么做,可能会让现在进行中的推理毁于一旦,带有相当风险。所以绀藤先生也认为这方案绝非首选,但至少不是没有检讨空间。



直到刚才,我想因为我曾多次身为委托人或嫌犯,亲眼见识过侦探们无奇不有的推理,自己也来推理一下应该不是难事,但这下子却得要模仿真凶们无奇不有的犯行,也真是太讽刺……到了地球的另一侧,真的似乎一切都颠倒过来了。



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方法。



当然不能用暴力手段……最具有代表性的……应该是安眠药吧?可是想也知道,我不会带安眠药走来走去。或者也可用头痛药或感冒药来代替,可惜我准备不周,完全没带这些旅行常备药到法国来。



用催眠曲、用α波、用f分之一的摇晃、用无聊的影像,离谱的甚至还有人用过催眠术,回想起曾经成功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有效方法数也数不完(说来,忘却侦探真的睡着太多次了),但说到要能立即在此派上用场,我却一时半刻想不到任何方法。



好像办得到,其实办不到。



让人睡着好像比不让人睡着还困难。



跟准备周到地在这个房间里等待今日子小姐自投罗网的怪盗比起来,我的条件真的差太多了——我忍不住想说丧气话,其实也可以再度向绀藤先生求教,不过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远在日本认真工作的绀藤先生了。



还有一点不能忘记的,就是这原本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接下的委托——要绝对遵守保密义务。



必须尽可能避免消息走漏。



因此,也不能冲进日本大使馆求助——万一真有什么闪失,我绝对会毫不迟疑地采取这个最后手段,但是这么做的瞬间,今日子小姐身为名侦探的名誉就一败涂地了。



掟上今日子将真的不再是侦探。



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。



话虽如此,她明天也必须活下去——所以一定要尽全力避免今日子小姐最后成为怪盗活下去的结局。



绀藤先生也是在明白这些前提之下,才会仅止于提供最有限的协助——如果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,就应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。



……这样的决心,或许也在怪盗的意料之中。



「我洗好喽。厄介先生也去冲个澡吧!」



不知不觉间浴室的门开了,出水芙蓉般的今日子小姐映入眼帘——看来我派不上用场的推理小剧场,也只能在这里告一段落。



话说,今日子小姐穿着抓绉泡泡袖薄纱睡衣的模样,已经超越了刺激,根本是要闪瞎我的双眼,让我脑中一片空白。



今天是穿这种睡衣吗。



不过……说起来,薄纱睡衣好像就是起源自法国……今日子小姐就连睡衣也不会穿同一套吗。



先不管这些,今日子小姐身上的薄纱睡衣,简直像是只用刺绣所构成,布料轻薄飘逸,几乎可说是半透明,不管是左手臂上遭到篡改的备忘录,还是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抄本,乃至我写在她肚皮上的誓约书,所有笔迹全都看得一清二楚。这样看着她的全身,不禁觉得几乎已经是人体彩绘了。



「嗯?怎么了吗?」



「没、没什么……那,浴室……借我一下。万一有什么事,请你马上大声喊。」



我手忙脚乱地跟今日子小姐错身而过,宛如逃命似地躲进浴室里。身为助手,现在其实并非洗澡放松的时候,但是就现实面而言,不管她是侦探还是怪盗,身旁有个满身汗味的臭男人,大概都不是件愉快的事。



今日子小姐才刚用过的浴室让人紧张极了……但这时也不好再回自己房间。只好赶快洗个战斗澡——我虽然不敢指望在我洗澡时,落单的今日子小姐会自己不小心睡着,但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期待。



希望能赢过老天爷这个庄家。



然而,刚才今日子小姐大方袒露在我面前的那些写在她身上的备忘录,即使洗过澡也没有丝毫晕染的痕迹……那枝签字笔似乎灌了强力的墨水,而非普通的油性笔——莫非是海外旅行专用的吗。



当然,「怪盗」那两个字用的应该也是同样的墨水。



这么一来,就算今日子小姐不小心睡着,好像也无法轻易地擦去备忘录遭篡改的部分。平常写备忘录时,为了不留下纪录,今日子小姐都是用容易擦去的墨水,为了这趟被身份不详的委托人招待成行的海外旅行,还特地换了不同墨水,可见她并不是毫无戒心——只是不得不承认,在此还是怪盗技高一筹。



也对,毕竟都能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了,当然也能准备同样的墨水和不伤肌肤又能卸除强力油性墨水的药剂——嗯。



怎么回事,刚才脑中好像闪过什么……到底是什么?没办法,脑子还是转不太过来。看绀藤先生来信时虽感觉略有回复,但现在又卡住了。



既然如此,干脆向今日子小姐说一声,稍微小睡片刻比较好也说不定——这种软弱想法开始在内心抬头。当然,我不是要回自己房间,而是借用这个房间的床……不,就算这样能达到不让今日子小姐独处的目的,身为助手的任务也不算完成,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,可能就会被炒鱿鱼。



真是够了……我也算是踏遍各种职场,也被各种职场开除过的某种职场专家,但是说真的,再也没有比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更折磨人的职场了。



一面想着,一面淋着高温热水,我想尽办法希望保持意识清醒——泡澡可能会在坐进浴缸的瞬间睡着,所以只以淋浴了事——接着准备穿上衣服。



唉,脑筋果然转不过来。



光靠淋浴无法清醒过来。



今日子小姐穿着薄纱睡衣的模样令我心神不宁,手忙脚乱地冲进浴室,忘了拿睡衣——不仅如此,睡衣还躺在我房间的行李箱里。



都把身体洗干净了,但看样子只能再穿回刚才脱下来的衣服——也罢,就算穿睡衣,反正也没有要睡觉,穿着太舒适,变得更想睡也很麻烦。



我努力地从积极正面角度解释这个小之又小的自作自受,离开浴室——看见今日子小姐正躺在床上。



难不成!?



我反射性地冲上前去。



「怪盗绅士又趁我不注意的空档对她伸出魔掌」这种可怕的可能性,以及「今日子小姐在我不注意的空档不小心睡着」这种可喜的可能性。



前者与后者的落差也太大,只可惜两者都不是——今日子小姐虽然躺在床上,但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


然后注意到我。



「哎呀。厄介先生,你洗澡好快啊。」



竟然还说这种话。



像是气球泄气般,顿时我全身无力。



「我还以为你睡着了。」



「抱歉。让你担心了。我在想事情呢。」



「想事情?」



要想事情,也不用躺在床上想吧……喔不,就算睡着也无所谓……



唉,我的立场真是尴尬。



「『今天的我』的记忆始于在这张床上醒来时。可是,身上并不是这种舒适的家居服,反而穿着像是要出门的可爱洋装,仿佛接下来要去巴黎逛街似的。我觉得很不可思议——所以才摆出相同姿势来思考。」



在开口问之前,她就回答了我的疑问——真敏锐,真是太敏锐了。



真希望今日子小姐能继续沿着这条线索推理下去。



真希望她能沿着这条线索,推理出自己可能是被什么人强制迷昏的可能性,以及备忘录遭到篡改的可能性。可惜的是,既然她这么敏锐,如今我也只能放弃「积极让今日子小姐睡着」的绀藤先生提案。若能以此换得侦探的完美推理,就再也没有比这更理想的结果了。



然而,我的愿望又再度落空。



「肯定是长时间的飞行太累,所以才会连衣服都没换,就穿着外出服睡着了吧。比起这件事,厄介先生,你不换衣服吗?」



明明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穿什么衣服更不重要的事了——今日子小姐却毫不在乎地迅速转移了话题。



「呃,啊……我忘了从房间带衣服过来换。」



我感到失望,却也同时回答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,今日子小姐就这么躺在床上,一脸无法置信地说道。



「那也不用穿回同一件衣服吧。反正等一下就要脱了。」



不不不,饶了我吧,我又不是走在流行尖端的今日子小姐,连续两天穿着同一件衣服不过是……咦?



反正等一下就要脱了?



「哎唷。」



今日子小姐翻了个身,毫无防备地靠了过来,接着极为自然地伸出她的手臂,同时用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我——那绝不让盯上的的猎物逃走的眼神,完全是世纪大怪盗的眼神。



「整晚不让我睡觉,不是厄介先生的工作吗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