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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7章太平山不太平(2 / 2)

  白猿一想到蛮荒天下的那个古老传闻,也有些悚然。

  年轻道士啧啧道:“确实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了。在这儿,太束手束脚了,既要防着头顶巡视的儒家圣人,还要忌惮那个神神道道的观道观观主,很是辛苦啊。若是没有后者,我在桐叶洲的布局,其实要轻松很多,无须刻意绕开他嘛。黄庭算是运气好,有我这个前车之鉴,给咱们那位脾气暴躁的祖师爷丢进了道观中。如果可以的话,真想见一见那个臭牛鼻子啊……”他的话语戛然而止。

  破庙那边,裴钱突然捂住双眼,满地打滚,指缝之间,仿佛有日光、月辉迸射而出。片刻之后,这边的地底渎别宫锁龙台附近,就出现了一位高大老道人,冷笑道:“哦?”

  桐叶洲西边海上,一头现出千丈真身的大妖,掀起滔天巨浪,疯狂逃窜,身后有数道身影御风尾行。

  海上,有一名剑修,心情烦躁,既不愿意给谁当那狗屁护道人,可是内心深处,又有些担心桐叶洲的乱局,殃及那个小齐给予所有希望的年轻人。

  实在不愿现身人间,便在海上御剑散心,左右徘徊不去。

  刚好,剑修名叫左右。

  见着了那头已经识趣换了逃亡路线的受伤大妖。

  可他心情实在糟糕,就一剑递去,将其斩杀了。

  魏羡身披甘露甲西岳,在得到陈平安首肯后,趁朱敛牵制住大半随军修士之时,试图直捣黄龙,找机会宰了那皇子刘琮,哪怕换命都无所谓。

  隋右边斩杀了草木庵仙师徐桐后,许轻舟哪怕明知刘琮会迁怒整个家族,仍是二话不说,擅自离开这座山头,返回蜃景城,与担任征西大将军的爷爷商量对策。作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将种门庭,又扎根蜃景城数代之久,许氏虽忌惮大皇子刘琮,却不至于束手待毙。

  坐龙椅的,还是当今陛下刘臻,而不是刘琮。真与刘琮撕破了脸皮,大不了许氏就铁了心投靠二皇子,换一条真蛟扶为龙。

  卢白象所处战场,战况依然胶着。大泉边军这五千死士,不愧是刘琮的麾下嫡系,知道军法森严的厉害,哪怕被杀得肝胆欲裂,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死于那人刀下,依旧不惜性命,疯狂扑杀而去。实在是太惨烈了,一些个铁石心肠的督军校尉虽然满脸泪水和雨水,但仍然恪尽职守,无论是谁,胆敢怯战而退者,斩立决!隐匿暗处的武学宗师和随军修士,都看得于心不忍。

  仙气缥缈的游仙诗,兴许写得出山上的神仙风采,可从没有任何一首边塞诗,真正写得出沙场的血腥残酷。

  埋河水妖从别处山峰降落在地后,大踏步奔跑而来,若有树木阻挡道路,一手拍去。

  陈平安看那来者的声势,心中有了决断。

  他将原本袖中右手双指间的那张符箓,换成了叠在一起的三张符箓。

  当初在碧游府,钟魁向陈平安借了那支小雪锥,作为报答,画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,又称“铁骑绕城符”。画符时,钟魁运一口浩然气,笔下有米粒大小、披挂银甲、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,在符纸上冲锋而出,排兵布阵,策马而停,最终变作了一笔一画的符箓图案。

  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,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,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,钟魁苦兮兮地按照陈平安的要求,分别画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衔珠雷法符,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,以及最后一张品秩、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,被钟魁誉为“投袂剑起,澄净江河,四方岳崩,九洲海沸”。

  此时,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,距离陈平安已经不足百步。

  陈平安缓缓走出屋檐,往右手边走去,很快双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离。陈平安一抖手腕,三符被一口纯粹真气点燃,迅猛出袖,陈平安心中默念道:“列阵在前!”

  埋河水妖哈哈大笑,脚步不停,一个纵身而跃,杀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轻人,讥笑道:“武夫耍符,也不怕让大爷我笑掉大牙?”

  只是很快这头埋河水妖就半点都笑不出来了。三张金色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,身形犹在空中的水妖惊讶地发现,虚无缥缈的三张符,开始围绕着他疾速旋转。水妖气沉丹田,使了个千斤坠,匆忙落地之际,三张符箓之中各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,持矛冲杀而出。

  水妖厉色道:“去死!”身形一拧,旋转一圈,迅猛三拳打烂那三名骑将。

  只是源源不断有骑将冲出符箓,不多不少,一次三骑,无声无息。

  埋河水妖如被困战阵中央,仍是毫不畏惧,出拳如虹,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。

  每当壮汉转移战场时,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,始终保持原先距离。

  埋河水妖杀得兴起,凶相毕露,只觉得酣畅淋漓,大呼痛快。

  三张铁骑绕城符,短暂困住并且消耗一名几乎结成金丹的水妖,并不难,甚至是逼迫它现出真身,也不是没有可能,可想要活活耗死这头埋河大妖,绝无可能。

  陈平安自然对此心知肚明。

  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,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,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,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水妖。

  大雨依旧,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。

  埋河水妖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,怎的,这些个骑将,就打杀不绝了?这都已经被他打碎了几骑了?一百五十?两百?

  它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妙,那个站在三十步外的年轻人,手持枯枝,肯定不是好心等着自己破开符阵,再来一场狗屁的君子之争!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,总是让它有些心神不宁,不对劲,绝对有古怪!

  不管了,你王颀当那缩头乌龟,死活不出手,老子可懒得管你如何跟大伏书院讲道理。

  身上已有多处细微伤口的埋河水妖,眼瞅着大雨的声势就要下降,此时再不占尽天时,到时候现出真身的威势就要骤减。

  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,虬结的肌肉开始极度扭曲。

  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,怒喝道:“不可!”

  水妖哪里还管这些,大地蓦然震颤,现出巨大真身,一双眼眸大如灯笼,身躯长达百丈,头颅就搁在它原先的立足之地。

  尚未灵气殆尽的铁骑绕城符便跟着拉开距离,依旧有铁骑向这头水妖冲锋而去。

  一些个躲在两侧伺机而动的大泉边军,直接被黄鳝大妖的身躯一弹而开,倒飞出去的时候七窍流血,数十人或伤或死。

  大雨淋在水妖身上,滑落在山上后,没有渗入泥地,而是迅速汇聚成了一条溪涧。

  陈平安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,正是在埋河水底与水神娘娘厮杀的黄鳝大妖。看来山顶那个藏头藏尾的高人,无疑是书院君子王颀了。

  陈平安双指拈着那张钟魁说是“五龙衔珠”的龙虎山正法符箓,灌入真气后,丢向埋河水妖头顶。

  果真有五条十余丈长的“纤细”蛟龙,盘旋空中,口衔白珠,身旁有雷电萦绕。

  埋河水妖刚刚以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时候,不承想头顶出现了五条隐隐蕴含天威的蛟龙,心神微微凝滞之后,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嘶吼,开始剧烈挣扎,想要挣脱铁骑绕城符的围困,尽可能少挨几颗“雷电珠子”。

  铁骑持矛,一次次刺入鳝妖身躯之中,任由埋河水妖的身躯将自己一扫而散,身形与灵气一同消散,重归天地间。

  一条蛟龙张开大嘴,一颗雪白雷珠激射而出,砸入埋河水妖头颅,山头颤抖。

  又是两颗,分别砸在水妖七寸与尾巴上。不只是身躯剧痛而晃动,水妖的魂魄与金丹都一起颤抖起来。

  唯一的好处,就是迸发出来的巨大冲劲,总算撞碎了那三张该死的兵符。

  一道青色长虹从别处山顶落在这座山头的树干上,以心声请求陈平安道:“你我双方就此收手,我让刘琮立即带兵离开,如何?”

  王颀说出这番言语的时候,咬牙切齿,那头埋河水妖,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!

  一条衔珠蛟龙吐出雷电宝珠后,就会自动涣散消失。

  陈平安没有任何停手的念头,最后两条蛟龙自然而然、毫不犹豫地吐出蕴含天地万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宝珠。

  五条蛟龙已经不见,可那五颗珠子却死死镶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躯之中,从头颅到尾巴,当最终连成一线后,大放光明。水妖身躯之中,雷电迅猛游走,最终形成一条几乎与水妖身躯等粗的巨大闪电。

  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,改变原先策略,划出两条流萤,分别刺入埋河水妖灯笼大小的眼眸中。

  隋右边亦是驾驭那把不知穿透过多少心口的痴心剑,精准钉入埋河水妖的头颅之中,一穿而过,整把长剑直接没入头颅下边的地面,足见其锋锐程度。

  而王颀与陈平安,几乎同时出手,都有必杀之心。

  陈平安以手中枯枝为剑,一掠而去。

  天地间的这场大雨,仿佛瞬间全部被君子王颀驾驭,一滴滴改变了降落轨迹,千万滴雨珠,悉数激射向陈平安。

  一剑过后。

  树枝上再无王颀的身影,陈平安站在书院君子的位置上,一抖肩,法袍金醴激荡起一阵涟漪,将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,全部弹开。

  堂堂书院君子王颀,竟然避战而退了。

  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,再也无法驾驭身躯下已成溪涧规模的雨水,血水与雨水一起渗入泥土。

  陈平安手中的枯枝化作齑粉。之后他一掠去了埋河水妖头颅那边,在空中伸手一抓,将痴心剑握在手中,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颗头颅。

  大雨渐渐停歇,山上甲士开始撤退下山。

  魏羡终究没能擒下大皇子刘琮,只杀了一名誓死护主的剑修,只得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,由着刘琮退往山脚。

  朱敛受伤最重,却一次没死。

  卢白象往埋河水妖尸体这边走来,这才有机会拔掉身上那几支特制箭矢,没有随手丢掉,一把握在手中,狭刀停雪已经被收回鞘中。

  桐叶洲西海上,那头逃命的大妖,莫名其妙就被人一剑当场斩杀,大如山峰的整颗脑袋,像被一根丝线切割而过,齐齐整整坠入海中,长如山脉的尸体倒还是漂浮海上,起起伏伏。

  一路追杀至此的三位桐叶洲大修,心思各异。

  太平山当代宗主宋茅倒持长剑,剑尖朝后,以示诚意和感激,朗声道:“太平山宋茅,谢过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,斩杀大妖!”

  只是那名一身剑气疯狂流泻如瀑布的剑修,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。

  桐叶宗掌管宗门戒律以及谱牒的一位老祖师爷,脸色阴晴不定。

  这一路衔尾追杀大妖,只有宋茅倾力而为,全然不顾自身性命,恨不得与那头大妖同归于尽,只是宋茅虽是太平山名义上的第一把交椅,修为却不算太高,此次下山,因为山门井狱变故,又不敢携带其中一把护山仙剑,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至于这位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祖师爷,则是不愿拼着修为受损击杀大妖,一头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,真身巨大且尤为坚韧,哪里是好对付的。大局已定,这头畜生必然逃不出三人视野,钝刀子割肉,慢慢来就是,急什么?

  所以此次奉命出山,这位玉璞境桐叶宗老祖师爷将其视为一桩美差,斩杀了那头祸乱扶乩宗的大妖,有功德在身不说,还可以让死了道侣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,所以虽然这一路追杀,藏藏掖掖,没有祭出镇门之宝,内心深处,却对大妖势在必得。

  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,面如冠玉,仅就相貌而言,比他的独子姜北海还要年轻英俊。此刻他满脸笑容,显然海上那名剑修宰了大妖,让那桐叶宗老祖师爷算盘落空,他心情极好,毕竟他可没有携带杀力巨大的宗门仙兵。为了好朋友陆舫的剑道,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,等于是在桐叶洲消失了一甲子,玉圭宗内部,怨言不少,所以才将他推了出来。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,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极怠工?

  身穿道袍、头顶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,虽然心中略有不悦,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,对方眼高于顶,全然不将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,自有他的底气在,就是实在想不到,桐叶洲何时出现这样剑术通天的剑修了?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性和背景,不知道那人为何出剑,是借机捡漏杀妖证道分功德,还是纯粹的路见不平?会不会贪图那头大妖一身是宝的尸体?甚至是要全盘收入囊中,不许三人染指分毫?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体,只是此次桐叶洲大乱,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祸首,与背剑白猿那头老畜生遥相呼应,才使得桐叶洲中部妖魔横行,所以必须要将尸体搬回去,让儒家书院过目,再由书院出面,请阴阳家推算天机。

  宋茅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。

  那古怪剑修望向桐叶宗老祖师爷,说了两个字:“不服?”

  在整个桐叶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师爷,说了一番暗藏杀机的话语:“这头大妖最好是留着性命被带回桐叶宗,说不定能问出更大的阴谋来,不然我们三人,何必追杀如此之远?你却一剑杀了,断了线索,我们还如何顺藤摸瓜,找出幕后主使?好巧不巧,桐叶宗西海如此广袤,你怎么就刚好出现在大妖逃亡的路线上?”

  玉圭宗姜氏家主脸上笑意不变,他是从来不嫌热闹大的。

  宋茅正要说话,那瞧着不过是个中年男子的陌生剑修,淡然道:“那就干啊。”

  从头到尾,剑修就说了这么两句话。

  不服,就干。

  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,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练气士都未必如此粗鄙,底层的江湖武夫还差不多。

  宋茅已经来不及当个和事佬。

  陌生剑修又是一剑,只是这次递向了“不服”的桐叶宗老祖师爷。

  那位老神仙脸色剧变,一个字都说不出口,赶紧祭出一件炼化千年的本命法宝,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礼乐大钟。钟为八音之首,这口炼化后高不过一臂的青铜古钟,法相高达十数丈,悬在桐叶宗祖师爷的头顶,将老人笼罩其中。古钟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铭文,此刻大如拳头的文字迅速流转,老人屹立其中,可谓宝相庄严。

  只是那一道剑气当头劈下后,以为至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人,却发现身前古钟法相直接被劈裂开来,于是再不敢有丝毫托大,连人带本命青铜古钟一起倒掠出去,希冀着在自己倒退千百丈之后,剑气气势能够衰减。

  退了再退。

  长达十余里的海面之上,出现了一条久久没有被海水填平的沟壑。当剑气终于消失时,眼见手中托着的那座本命古钟上边出现了一条细微刮痕,桐叶宗老祖师爷面无人色,震撼之外,更是心疼不已。

  这需要他耗费多少天材地宝才能修缮如新啊!那剑修随手一剑,怎么可能有此威势?

  别说是桐叶洲,更别提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,就算是婆娑洲,也不该有此剑仙!炼化一条大江作为腕上飞剑的曹曦——负责看守镇海楼之人,也绝无此剑气!

  剑修一剑劈退老修士,滚那么远去,总算不碍眼了,转头对另外一人问道:“热闹好看吗?”

  姜氏家主脸上笑容立即僵硬起来,抱拳赔罪道:“多有失礼,还望剑仙前辈恕罪。”

  剑修冷笑道:“前辈?你岁数比我可大多了。”

  这位姜氏家主在桐叶洲山上,那是出了名的死猪不怕开水烫,正色道:“修行路上,达者为先。我姜尚真哪敢与前辈相提并论。”

  剑修不再理会这个听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姜尚真,望向更远处那个心有余悸的老头子,问道:“你身上好像带着擅长攻伐的重宝,还不错,给我看一眼?”

  那位刚吃过大苦头的桐叶宗老祖师爷,大致晓得了这个剑修的脾气,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还火暴,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门重器,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剑修不会罢休,万一来一句“既然拿都拿出来了,别浪费了,干脆互换一招,试试斤两”,那自己到底是接还是不接?不接招,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边看着;接了,接住对方一剑倒还好,接不住,莫不是要为那头毙命大妖陪葬?

  老祖师爷再不敢摆谱,赶紧说道:“携带宗门重器,只为顺利杀妖,不可随便现世。”

  他心中腹诽不已,世间竟有如此跋扈不讲理的剑修,儒家圣人都在干什么?也不管管?

  不等老修士觉得我已经如此退让示弱,你稍微有点脑子,也该见好就收了,剑修就已经问道:“你不拿出来,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剑?”

  桐叶宗老祖师爷气得火冒三丈,真当我是泥菩萨没半点脾气了?

  姜尚真板着脸,心中偷着乐。

  早看不惯桐叶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脸了,不只是他,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,尤其是自家老宗主,这辈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大动肝火,几乎全部是拜桐叶宗修士所赐。

  此时太平山真君宋茅沉声道:“如今桐叶洲妖魔乱世,恳请剑仙前辈今天不要出剑。”

  剑修收回视线,转而望向宋茅,道:“那你来接这一剑?”

  宋茅毫不犹豫道:“可以!不管接不接得住,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场,会传讯我太平山,是我宋茅技不如人,即便死在此处,太平山绝不怨恨前辈!”

  剑修念叨了两声太平山后,像是记起了什么,破天荒笑道:“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,还不错,桐叶洲也就你们上得了台面,其余不值一提。”

  宋茅愕然,不知何解。

  那剑修压下满身剑气些许,作为自己不再出剑的表态。算了,记得小齐曾经提起过这个太平山,说了句什么来着——素有古风侠气?

  剑修说道:“大妖尸体你们只管拿走。”

  宋茅如释重负,收剑入鞘,抱拳道:“谢过剑仙前辈杀妖。”

  剑修犹豫片刻,望向三人,问道:“可有人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,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?”

  宋茅和桐叶宗老祖师爷皆是惘然不知。

  姜尚真在心中迅速权衡一番,之后笑道:“我刚好知道。”

  剑修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  姜尚真以心声对这位剑术通神的古怪剑修,简明扼要说了藕花福地的见闻遭遇。

  剑修点点头,不以为意道:“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……还算凑合吧。”

  姜尚真试探性问道:“前辈是否需要我帮忙看顾一二?”

  剑修斜眼,不屑道:“你配吗?”

  姜尚真无奈苦笑,不再说话。

  剑修就此远去,与桐叶洲越来越远。

  他左右可懒得给谁当什么护道人。

  等到那名剑修远离此地,姜尚真嬉皮笑脸道:“果然还是咱们浩然天下更有趣些。”

  宋茅好奇问道:“你认识这位大剑仙?”

  姜尚真笑而不语。

  小心翼翼回到两人身边的桐叶宗老祖师爷,冷哼一声,“此人剑术是高,就是……”

  姜尚真幸灾乐祸道:“就是如何?”

  老祖师爷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,是真怕了那家伙的出剑,太不讲理了。

  下一刻,老祖师爷觉得自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。原来那名剑修已经转瞬而返,他瞥了眼老修士,给姓姜的撂下一句话:“这头大妖的妖丹归你了。”

  姜尚真抱拳笑道:“晚辈知道如何做。”

  剑修左右,再次就此远离人间。

  桐叶洲那条破碎龙脉的渎别宫中,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。

  年轻道士笑容尴尬。

  老道人笑问道:“心想事成,开不开心?”

  年轻道士苦涩道:“很是意外了。”

  坐在锁龙台上的白猿,虽然做不出年轻道士这种祸乱半洲的阴谋布局,但是修行数千年,眼力还是有的。

  眼前的是观道观观主,那个据说谁都找不到的东海老道人。

  想要进入藕花福地,世人就只能找到那个背负金黄大葫芦的小道童,一帮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,耐着性子与一个小家伙谈买卖。

  年轻道士站起身,问道:“老道长来此,是要替天行道,杀我了事?”

  老道人讥笑道:“天都塌了,哪来的替天行道。我来此地,是想看看,谁有这胆子和本事,敢觊觎我送出去的那把桐叶伞。”

  年轻道士恍然道:“是那把小丫头随手撑在手中的油纸伞?”他叹息道:“早知道那陈平安与老道长有关,我可不敢冒犯,自找苦吃不是?”

  老道人与年轻道士擦肩而过,一步步拾级走上那座锁龙台,道:“我对人间没有兴趣,不杀你。也该让某些安乐窝里的人长长记性了,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头们当年做了什么。”

  年轻道士转过身,笑着跟在东海观道的老道人身后,步步登高,道:“谢老前辈法外开恩。”

  有老道人这番话,他在桐叶洲的谋划,哪怕提早泄露,仍可算是成了一半,因祸得福也说不定。

  重返蛮荒天下后,至少不会被放逐到那片山脉中去,给一个瞎子当苦力了,年复一年搬动一座座山岳,放在这里搁在那边的,别人觉得好玩,身处其中的大妖,有哪个不是觉得生不如死?关键是不知怎么回事,蛮荒天下的那些霸主,似乎从未想过要联手将臭瞎子这个大钉子拔出,丢到剑气长城那边去。

  老道人走到锁龙台上,瞥了眼如临大敌的白猿,点点头,道:“小畜生还算有点意思,我便顺势而为好了,记得在藕花福地,拿出你的那门背剑术。”

  刹那之间,已无仙剑可背的太平山白猿,在锁龙台上消失不见。

  年轻道士心思急转,默默推衍,嘴上问道:“白猿已经不在,老前辈不如开门见山,想要我做什么?”

  老道人反问道:“你的本心想要做什么?”

  年轻道士坦诚道:“说了会死在这锁龙台,还是不说了。”

  老道人有些失望,道:“我已经给了你机会,你一个真身巅峰距离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,却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,所以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。当初剑气长城陈清都,借了陈平安一把佩剑,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。你要是杀了他,你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,我呢,也可以趁机将陈平安收入道观之中,既可以气死那个老秀才,也可以让自己蒲团的位置抬高一大步。”

  年轻道士心头大震。

  老道人笑道:“现在晚了。”

  年轻道士一跺脚,悔恨不已。脚下那座古老锁龙台轰隆隆作响,锁龙台外边的漆黑虚空,不断电闪雷鸣。

  老道人说道:“你如果是人,在浩然天下当个纵横家,前途是不错的,当个阴阳家嘛,资质不太行。”

  年轻道士无奈点头,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
  老道人突然说了一句用意极深的话语:“其实你们这些两座天下的晚辈,如果生得更早一些,能够侥幸活到今天,很多都是不差的。”

  年轻道士陷入沉思。

  老道人双手负后,伸手一抓,锁龙台外那些电闪雷鸣,纷纷破开禁制和规矩,窜入锁龙台内,在老道人手心汇聚一团,最终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圆球。

  这一幕看得年轻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绪,苦笑不已。

  这就是差距了,甚至与境界高低无关。

  老道人将那颗雷电收入袖中,轻声道:“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诸子百家,其中有个人,却为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机。”

  年轻道士眼神炙热,抱拳道:“恳请老前辈为晚辈解惑!”

  老道人转过头,眼神冷漠,沉声道:“你一个妖族,口口声声喊我前辈,自称晚辈?骂我是老畜生不成?”

  不给年轻道士任何机会,一个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从那具精心挑选的皮囊中飘荡而出,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,而“太平山年轻道士”的身躯则瘫软在地,然后跟白猿如出一辙,凭空消失。

  只有那顶道家的芙蓉冠,留在了锁龙台上。

  老道人随手一挥,大妖魂魄依旧是年轻道士模样,被重重砸在地上,脸上痛苦不已,哪怕如此,他仍是赶紧将那顶芙蓉冠驭入手中,匆忙戴在头上。

  虽然当初为了成功越过那堵剑气长城,只能够以一魂四魄让人藏起,这才离开蛮荒天下,走入那座倒悬山,最后来到这座桐叶洲,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这么久,一身皮囊又属于绝佳,所以最终仍是跻身了十二境仙人境。

  可他在老道人手底下,全无还手之力。

  老道人缓缓道:“有人曾言:‘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。’”

  靠着那顶芙蓉冠稳固魂魄的大妖,艰难道:“是名家那位开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学问之一,我在各家书籍上见过许多次,只是不曾认真思量。”

  老道人讥笑道:“所以说你们蠢啊。”

  只剩下魂魄而无肉身的大妖,头戴芙蓉冠,心中惴惴,从未如此怀念家乡。

  老道人转过头,微笑道:“那把你的‘当年遗物’狭刀停雪,上边的禁制,我已经抹掉,你会不会介意?”

  大妖摇头不言。

  老道人笑道:“连个马屁都不会拍,活该你遭此大难。”

  大妖一头雾水。

  老道人已经一步跨入虚空,走了。

  陈平安铺开隋右边那幅本命画卷,丢入一枚金精铜钱。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师,便下了一场小雨。

  初冬时节,雨水虽然不大,可还是有些惹人厌烦。

  一行四人走在街上,左右张望,啧啧称奇。为首的那个年轻人,雌雄莫辨,很是俊美,大冬天手持折扇,没有打开,轻轻敲打手心,落在南苑国百姓眼中,若非实在长得好看,不然就真是附庸风雅的大俗人一个了。

  有个名叫曹晴朗的蒙童,原本已经从自家陋巷走到街上,只是突兀下了场雨,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纸伞,这会儿走到街巷拐角处,遥遥看到了那一行人,满怀着希望,瞪大眼睛望去,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轻公子哥的面容后,便有些失望,独自一人,快步走向学塾。种夫子授课,最不喜欢别人迟到。

  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,后者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。

  作为保留一身修为,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,陆台一落地,就跻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。

  至于身后三名扈从,一样的待遇,却受限于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,而且年纪也轻,所以撑死了就只是这座江湖的二流顶尖高手,距离一流宗师还有些距离——差点在那场劫难中心神崩溃的桓荫,改换门庭,投靠了陆台的年轻道士黄尚,城府深重的飞鹰堡外姓俊彦陶斜阳,正是头顶五岳真形冠的金丹邪修钉入飞鹰堡内部的棋子。

  如今三人都是陆台的记名弟子。

  陆台来到毗邻状元巷的一条街上,这里有一座小宅子,曾经是丁婴和鸦儿进入京城后的落脚处,算是魔教在南苑国的一处据点。大战落幕后,国师种秋一直留着这栋宅子。陆台笑道:“从今往后,这就是我的私宅了。”

  他转过头,对三人吩咐道:“黄尚你去湖山派,能够从俞真意手上学到多少本事,看你自己的造化。

  “至于陶斜阳和桓荫,这座福地,你俩随便晃荡。陶斜阳可以多留心龙武大将军唐铁意,桓荫可以接近塞外那个臂圣程元山。

  “甲子之后,你们要是没办法跻身天下前十之列,那就乖乖变成这座福地的养料好了。自求多福吧。已经送了你们各自保命的物件,要是还淹死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,我觉得带你们下来,简直就是浪费钱。”

  陆台挥挥手,三人毕恭毕敬告辞离去。

  不远处站着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,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种夫子,今天不是顽劣贪睡的学塾蒙童们迟到,反而是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迟到了。

  陆台笑望向国师种秋,道:“我与陈平安是朋友,种国师的风采,我已经亲眼领略过,所以我选择扎根在南苑国。”

  种秋点点头,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拭目以待,但还是希望你不要毫无顾忌,哪怕你是陈平安的朋友。”

  啪的一声,陆台打开素雅竹扇,轻轻扇动清风细雨,笑眯眯道:“有没有想过六十年后,去看看外边的风光?”

  种秋摇头,转身离去。

  陆台不以为意,转头看着宅门,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,张贴的门神已经略显老旧,他自言自语道:“快过年啦,门神得换,春联得贴,还要请几个顺眼些的漂亮丫头当丫鬟。要不先去趟春潮宫,跟那簪花郎周仕讨要几个?”

  在陈平安往画卷丢入第二枚金精铜钱后,松籁国湖山派,下了一场细细绵绵的太阳雨,没有人大惊小怪,除了那位貌若稚童、御剑升空的掌门大真人俞真意。

  俞真意御剑悬停在极高处,天上大风吹拂得一身道袍猎猎作响,轻声道:“风雨欲来。”

  南苑国京城一栋官邸,有个少年刚刚从藏书楼捧书走出,突然有一物从天而降,就摔在他身前,少年吓了一大跳。

  仔细一看,是一头满身鲜血的小白猿,精瘦精瘦的。小家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,眼神比那捧书少年还要迷茫。

  藕花福地的北晋国边境上,一个年轻道士喃喃站在湖畔,痴痴望着湖中镜像,反复呢喃:“我是谁?我是谁?”

  最后头疼欲裂的他,抱着脑袋蹲下身。

  破庙内,气氛古怪。

  所有人围着篝火而坐,陈平安只说了一句“辛苦了”。

  朱敛拒绝了陈平安递来的瓷瓶,说这点伤势,拿来开筋动骨最合适不过,不用浪费少爷的灵丹妙药。

  然后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边,笑问道:“少爷,我对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
  陈平安点头道:“说说看。”

  朱敛满身血污,多处白骨裸露,仍是笑容如常,问道:“‘吃一钱后,十一到十,此后停步’,做何解?”

  隋右边猛然起身,杀气暴涨,却发现那把痴心剑被陈平安拿走后一直没有交还给她。

  隋右边死死盯住佝偻老人,厉声问道:“朱敛,你为何不早说?”

  陈平安缓缓道:“应该是说每死一次,我用一枚金精铜钱将你们从画卷再度请出后,你们未来的最高武道成就,就会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,跌落到第十境。吃了两枚,就只能成为九境宗师,所谓的山巅境,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。”

  隋右边神色悲怆,杀气更浓,既恨朱敛,更恨陈平安,无法抑制。

  朱敛笑呵呵道:“明白了,感谢少爷为老奴解惑。”

  陈平安突然站起身,径直走向庙外,头也不回道:“隋右边,你随我出门一趟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  庙内隋右边眼神冰冷。

  陈平安仍是没有回头,跨过门槛,继续道:“一炷香内,你不出门找我,我就把画卷烧了,你欠我的两枚金精铜钱,可以不用还。”

  隋右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出破庙,快步跟上那个走在山路间的背影。

  陈平安在隋右边跟上后,似乎毫不在乎她会不会暴起杀人,缓缓说道:“心境坏了,以后还练什么剑?你隋右边若是只有这点心志,我看你其实根本就不用练剑了,反正有没有东海老道人的束缚,你都走不到最高处。”

  隋右边手指微动。

  陈平安在前边依然缓缓而行,淡然道:“你会死的。你真想死的话,在你死前,我还有话要说给你听。”

  隋右边默然。

  一刻钟后,陈平安和隋右边一前一后,返回破庙。

  隋右边虽然脸色奇差,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转,半点杀气也无,也没了要破庙所有人一起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疯狂死志。

  两人再次坐在火堆旁。

  陈平安接过裴钱的饭碗和筷子,开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饭。马屁精裴钱蹲在他旁边,双手托着一小坛子腌菜。陈平安环顾四周,笑问道:“你们到了这座陌生天下,有什么想法吗?”

  四人沉默片刻,卢白象率先开口笑道:“山中何事,松花酿酒,春水煎茶,愿得大逍遥。”

  朱敛嘿嘿笑道:“世间情动,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,碎冰碰壁当啷响。愿得美人心。”

  魏羡想了想,说了句符合他开国皇帝身份的话:“杀尽百万兵,宝剑血犹腥。”

  裴钱瞪眼道:“老魏,屁咧,你就不能好好说话?”

  魏羡点点头:“这话是南苑国文人送我的诗句,要是我自己吟诗的话,应该是……大雨哗哗下,柴米都涨价。板凳当柴烧,吓得床儿怕。”

  裴钱这才点头笑道:“老魏,这诗比前面那首好多了,我都听得懂哩。”

  魏羡笑纳了,“嗯”了一声,自夸道:“当年就有许多大文人说得诚恳,说我确是有些文采天赋的。”

  裴钱翻了个大白眼。

  隋右边自顾自道:“愿随夫子天坛上,闲与仙人扫落花。”

  陈平安最后望向身边的裴钱,笑问道:“就剩下你了。”

  裴钱惊讶地“啊”了一声,羞赧道:“我读书还不多,如今还不会作诗呢。”

  陈平安扒了一大口饭,夹了一筷子腌菜,笑道:“我也没让你作诗。”

  裴钱“哦”了一声,神采飞扬,乐滋滋道:“那我可就真说了啊,不许生气,不许骂我!”

  陈平安点点头。

  裴钱大声道:“我想读最薄的书,吃最贵的菜,骂最坏的人,打最野的狗!”

  陈平安差点被米饭噎到。

  裴钱见机不妙,觉得大概是志向不够大,瞥见脚边的行山杖,赶紧补充道:“要不……再加一个戳最大的马蜂窝!”

  魏羡使劲板着脸道:“小小年纪,就有如此王霸之志。”

  裴钱向那老魏咧嘴而笑,伸出大拇指,赞道:“还是老魏你上道!很有眼光哩,难怪能当个皇帝老爷。唉,就是如今穷了些。”

  陈平安摇了摇头,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  破庙外面,雨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