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遭遇(2 / 2)


慎司这才调整坐姿,存了好儿次口水,痛苦地干咳着。



“我也吓了一跳,”他凝视着刚才和我握手的右手,“感觉好像烫伤了一样。我是第一次这样,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。”



“第一次——”



“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我涉入太深了……”



我向前踌出一步。如果对方不是这么瘦弱的少年,我一定会抓着他的衣领扁他一顿。



“你到底在说什么'”



慎司恢复了平静,抬起头束用纯洁无邪的眼睛看着我。



“我刚才是不是说对了?”



“什么——”



“请你告诉我,我是不是说中了?”



这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,也没有办法妥协,因为他说的完全正确。



我点了点头:“的确,我小时候曾被卡车辗过。卡车倒车时,我被后轮卷了进去。那时候刚好放学,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三岔路口。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了,不过,事后听说是载木材的货车。”



“当时你应该看到了货车上的木材,因为留下了。”



“留下了?”



“留在你的记忆里。”



我顿时哑口无言,无话可说地摊开双手,“我的?”



“对。”



“我的记忆里?”



“我看到了。就像——从磁盘读取数据一样。”



我哈哈笑了两声,但听起来一点部不像笑声。



“怎么可能?”



“我能。”



慎司站了起来,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。于是他把双手放在背后。



“我不会再做了,你放心好了。我也很少这么认真尝试。”



“尝试什么?”



“像刚才那样。我称之为‘扫描’,就是计算机断层扫描的那个扫描。”



他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我很少这么做。很累,而且我讨厌这样。但刚才是情非得已,如果我不这么做,你就不会相信我。”



“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?”



慎司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,然后仿佛心意已决似的转过身来。



“高坂先生,你知道什么叫特异功能吗?”



我整个人僵住。



“你不知道这个名称也没关系,你只要认识我就行了。因为——”慎司的眼神透着一丝哀愁,“我就有特异功能。”



很久以后,当我有机会和慎司单独交谈,问他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时,他笑着说:“该怎么说打个比方吧,就像听到医生宣布‘你怀孕了’时的表情。”



他的形容很贴切,但更确切地说,我不仅被医生告知怀孕了,还觉得害喜。虽然我用笑来掩饰,嘴巴上说“你在开玩笑吗”,但身体——忠实地反映出来,我无法掩饰的部分已经反映出某些不容忽视的东西。



然而当时,这种情感隐藏在潜意识里。在表层意识中,是因为出其不意地听到“小枝子”这个名字,我大感震惊。这个我努力忘记、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,经过漫长的时问和遥远的距离,竟然从这个与我偶然相识、根本不可能认识她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,我感到惊慌。



我并不是因为他说自己是特异功能者而感到惊慌,而是因为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惊慌。所以,我当然开始思考事情背后的真正目的。



当我从错愕中清醒过来时,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你要不要坐下来?”



“看你的样子,最好坐一下。”



“不,我不需要。”我摇了摇头。或许,我只是下意识地抵抗,“我没事。”



“是吗?那我坐哕。”慎司一屁股坐在塑料布上。“我的膝盖抖个不停。”



他坐在那里,抬头看了我半天。我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——一个有常识的人的理智,慎司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。



终于,他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。



“对不起,”他用双手捂住眼睛,“真的很对不起。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?”



“什么痛处?”



“让你如此难受的应该是一个叫小枝子的人吧?”



停顿了几秒后,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“我都写在脸上了,即使不是特异功能者,也看得出来吧。”



我挤出一个笑容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为了面子,我必须冷静下来。对方不过是个孩子。



“那是以前一个朋友的名字。”我说,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所以突然被你这么一说,我吓了一跳。”



“朋友……”



慎司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,但没有继续说下去:很明显,他有所顾忌。



如果我不说实话,就无法揭穿他的诈术。当时我是这么想的。所以我决定不再逞强,诚实地面对他。其实这是更逞强的行为。



“那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。我们订了婚.但因为发生了一点事,分手了。现在她应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,可能已经有小孩了吧。当然,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。”



“我明白了。”慎司用力点了点头,“我下次不会再问了,我保证,绝对、绝对不问了。”



他很严肃地对我发誓,反而让我不知所措。我依然对她那么恋恋不舍吗?我还没有忘记她吗?我对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让不小心说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后悔莫及吗?



我觉得很尴尬,也很不堪,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粗暴起来。



“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?如果你是她的远亲,最好趁早说。”



慎司抬起头,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,“怎么可能?”



“我怎么知道?如果你认识她,说中我小时候的事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,我曾告诉她很多我小时候的事。”



一个令人不悦的记忆闪过我的脑海,清晰得让我差点儿脱口而出——对啊,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时,她问我左小腿的伤是怎么回事.我就告诉她了。



“你快说啊。”我低声说道,心里越想越生气,“说啊,你到底在使什么骗术?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?”



刹那间,慎司的脸上没了表情。



“骗术?”



“对。”



“我为什么要对你使骗术?”



“我不知道,所以才问你。”



我毫不掩饰我的怒气,甚至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。然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挑衅,依然坐在那里,用平静的声音说:“我才不是骗子。如果你以为我喜欢这样,那你就是个死脑筋的大笨蛋。”



“你说什么?”



惊讶之余,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。我上前一步,抓住慎司的胸口,但在紧要关头我克制住了,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。



“如果你不想再被扫描,”慎司虽然有点踌躇,但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,“最好不要碰我。”



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当时的表情。他的脸上有一种即使拼命克制仍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优越感,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表情。如今我才了解,这正是隔绝特异功能者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厚实屏障。



“谁会相信这种事?”我撂下这句话,便转过身去,背对着慎司。



“请你听我把话说完,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。你是记者,怎么可以剥夺我的发言权?”



“你还真狂……”



“没错,我是很狂。但我不是骗子!”



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,我咬紧牙,转过身来。



“你听我说。”



慎司义恢复了柔弱的语气,他看起来很瘦小,好像变成了比十六岁更年幼的小孩。



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。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,才明确意识到自己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。我每次都能猜中下一次老师会点哪个同学的名字。”



我用鼻音“哼、哼”地笑着,“这种事,小孩子都做得到。因为紧张的缘故,第六感就特别强。每个人都有第六感。”



“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师暑假时想去哪里玩吗?知道她要和谁去吗?也知道她因为和一名学生的父亲偷偷约会过,心里感到很愧疚吗?还可以知道她在教我们乘法时,脑子里却懊恼着如果薪水再多一点,就可以买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间房子了,如果可以再筹三百万头期款就好了之类的事吗?”



一阵沉默。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喇叭声。



“就是这样,”慎司点了点头,“我就是知道,我都知道,我可以看得到。我也知道一般人无法像我这样知道那么多事,所以我很害怕。我小时候常在教室里尿裤子,或是上课时想上厕所,还为此被同学嘲笑。其实这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。我可以看到别人在想什么,就好像对方亲口告诉我一样。”

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催促他继续往下说,“然后呢?”



“然后……”慎司舔了舔嘴唇,闭上眼睛,让精神更集中,“有一次,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,于是告诉了我父亲。我以为他会很生气。这太不寻常了,对小孩子来说,不寻常的事就等于坏事。但我父亲并没有生气,他静静地听我说完,第二天向学校请了假,带我到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亲戚家里。”



那个人是慎司父亲的姑姑,当时七十二岁,没有亲人,一个人住。



“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。我父亲没有向姑婆打招呼,劈头就说:“明子姑姑,我儿子慎司好像和你一样。”’



慎司睁开眼睛,“姑婆让我进了房间,一直看着我的脸。我这才知道,具有这种能力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,其他人也有——我为什么会知道?因为姑婆没有开口说一句话,却可以和我交谈。她对我说:“真可怜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’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,那时候的心情,无法用言语形容。正因为有姑婆,我才撑到今天。”



“撑到今天?”



“没错。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。“天生具有这种能力的孩子,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。虽然占总人口的比例很小,但我觉得应该比生下龙凤胎的几率更高。这种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,因为往往会被这种能力压垮。”



“这是我前所未闻的理论。”



我笑着说,但慎司不以为意,他很认真。



“不,我天生具有这种能力——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,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,这是一种潜能。然而大部分人都缺乏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。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时具备这种能力和表现这种能力的能力。只有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的人,才能称为特异功能者。”



“特异功能会在十一二岁左右,也就是所谓的第二性征期有突飞猛进的发展,我也一样。就像艺术才华或是运动细胞一样,到了这个年龄,连小孩子本身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能力,比方,素描画得比别人好;跑得比别人快;别人要练好几次,他只要一次就够了。这不就是才能吗?大人不也常说:‘这孩子有画画的天分,和亲戚里的某某人一样。他有这方面的才华,应该和遗传有关吧。'”



“喂,等一下——”



“这种能力也一样。”慎司不让我插嘴,继续往下说,“特异功能也和其他才华一样,有些人有,有些人没有。然而即使有这种能力,如果不练习也会被埋没,只要多加练习,就可以精益求精。”



“假设某个特异功能者能力有限,而且当事人也不喜欢这种能力,或者周围环境不佳,当事人也有可能无法充分发挥这种能力。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的绘画才华,但如果他本身不想画画,一辈子从不拿画笔,也会过着平凡的生活。但是,如果特异功能者与生俱来的能力十分强大,强大到无法被埋没时,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。如果当事人不拼命练习到操控自如的程度,就很可能丧命!”



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连篇,但姑且让他先把话说完,所以我不发一语地看着慎司的脸。他显得很焦躁,嘴唇不断地抽动。



“我虽然靠明子姑婆的协助,活了下来,但活得并不轻松。姑婆教我怎么控制这种能力,但这并不像识字那么简单,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摸索。”



“操控?要怎么操控?难道要在背上装一个开关吗?”



“明子姑婆曾经带我去国际长途电话公司看抛物线型天线。然后对我说:‘慎司,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。’”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脑门。“也就是说,我是接收器,一个巨大的接收器。所以你说得没错,学习操控就是给自己装一个开关,能够根据实际需要随意开关。但在做这件事时,精神必须很集中。你明白吗?”



我看着脚上的泥巴,想了一会儿,慢慢地说:“以前,我们杂志在做窃听的专题时……”



“怎么样?”



“我曾经在报道上写过,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是窃听的理想标的。也曾采访了一位喜欢窃听的行家,他大放厥词说,每个人都可以接收电波。事实上,真的可以听得一清二楚,就像两个人面对面交谈一样。”



虽然现在汽车电话和无线电话都很普及,但当时无线电话才刚上市,我本身对电波一窍不通,所以一听他那番话便惊慌失色。



“是不是可以这么比喻:只要能够找到频率,就可以听到所有的内容?”



“即使频率不合,”慎司纠正我,“只要我打开自己的开关也可以听到,但如果对方发出的信号不够强,有时候会听小太清楚或是很模糊。”



“你不是不碰到对方就无法读到对方的心思吗?就像刚才对我做的那样。”



慎司摇摇头:“不是。接触的时候可以读取得更精确,其实只要站在我旁边我就可以读取,比如乘电车时,我发现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虽然在看英文报,脑子却想一些很下流的事。”



“刚才那个女服务员的情形也一样。那时我正逐渐进入开放状态,所以立刻发现她在想什么。”



可不可以让我上封面?



“你说的‘开放’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

“那个啊,”慎司的嘴唇微微发抖,似乎身体还在打着寒战,“那很可怕,处于一种完全失控的状态,开关失灵了。该怎么说,变成一种‘来者不拒’的状态,可以听到周围所有的声音,就像海啸一样。”



“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?”



“今天是第一次……但当我情绪不稳定或是身体虚弱时……”他侧了侧头,“我也不太清楚。总之,这时候这种能力会横冲直撞,完全不听我的使唤。”



我回想起刚才在餐厅时的情况。



“身体也很痛苦吗?”



“那当然。心脏的负担最大。”



“所以即使不是‘开放’的状态,如果不停地打开开关——”



慎司笑了一下,“如果我想自杀,就会这么做。”



我可以从他的语气巾感受到他在故作轻松。然而我还是认为这是巧妙的骗术——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这种骗术?我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。



可是故事编得很成功,非常成功。



“问你一个问题。你刚才说你可以像读取磁盘数据一样读取人的记忆?”



“是。”慎司坐直了。



“是读‘人的记忆’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吗?”



“对。”



“难道不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?我一直以为看透人心的能力被称为心电感应呢!”



慎司突如其来地问我:“高坂先生,你现在在想什么?”



“啊?”



“你现在在想什么?”



我不以为然地回答:“想什么——就在想我问你的话,否则我怎么会说出来呢?”



“不是的。”慎司摇着头,“不是的。大脑的容量没那么小。你的确思考了问我的问题,但同时也想了很多其他的事——感觉有点冷、会不会是感冒了、天气好不容易放晴、不知道有没有找到望月大辅、早知道就不要让这个叫稻村慎司的人搭便车了……你同时思考这么多的事,只是没有意识到罢了,而且与此同时你还不断回顾过去的记忆。如果没有过去的经验作为比较的对象,就无法进行‘思考’,所以对大脑来说,并不存在‘现在’这个时间。”



“你从哪里学到这些的?”



“我没有学。没有人把这些东西整理成正统的学问。我是看了一些书,但大部分都是从自己的经验中归纳出来的。所谓读心,其实就是读取记忆。我在扫描你时候,同时看到你第四次戒烟已经持续两个月了、孩提时代的意外、昨天和家人大吵一架……这些事都纠结在一起。刚才我只是从中抓出最容易捕捉的一件事而已,我不是同时说出你十岁时发生意外、长大以后把伤痕给女朋友看两件事吗?虽然在时间上,两件事相隔将近二十年,但在你的记忆里,把这两件事放在同一个记忆格里。”



我默默点了点头,没想到在马路边听了一堂大脑生理学的课,而且是被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“小毛头”上了一课。



“这和心电感应不同,当然应该也有心电感应,当我遇到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时,应该可以进行交流。”



说完,他缄默片刻,仿佛在回忆某个人,似乎忘了我的存在。



“你认识其他像你一样的人吗?”



“不,”他连忙摇头,“我不认识。”



他否定得有点仓促,我在心里打了个问号。慎司继续说道:“所以,我称之为‘扫描’。有些认真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也称之为‘精神智能’。”



他轻轻晃了晃肩,“也有人称之为‘透视’。我觉得这个名字也很贴切。我告诉你,我不仅可以扫描人,还可以扫描物体——物质。”



“物体也有记忆吗?”



“当然有。物体上也留下了有关主人的感情和记忆,所有的一切都会以画面的方式苏醒过来。记忆其实就是影像。虽然混杂在一起,但很鲜明。”



记忆是影像。关于这一点——只有这一点,我似乎能够理解。



“当我触碰物体时,我就可以看到——对了,就像有人刚坐过的椅子还有余温一样。但筛选时比较困难。”



“筛选什幺了



“制作这张椅子的人留下的记忆、搬运者的记忆、刚刚坐过的人的记忆,不是有很多不同的记忆吗?要我从中进行筛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,因为最强烈的那一个总会先跳出来。”



慎司闭目不语,用一副“你还有什么问题吗”的表情看着我,就像是老师在训笨学生。



“嗯。”我双手抱胸俯视着他,“然后呢?辩方意见说完了吗?还是说你是检方?反正都无所谓,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?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把戏?又对我长篇大论?”



“你不相信我吗?”



“对不起,我做不到。我不是拍电视的。”



慎司的表情严肃起来。他突然抬起头来说道:“红色保时捷。”



“什么?”



“红色保时捷九一一,是川崎的车牌。虽然我没办法看到完整的车牌,但司机穿着一双旁边有蓝线条的球鞋——是一个年轻男人,两个男人,另外一个穿着连帽的红色外套。两个人好像在赶路。”



我上下打量着他,他盯着我的脸点了点头,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。



“没错,就是他们把井盖打开的,就是他们杀了那个孩子。你是记者,应该知道怎么找到他们,我希望你能帮我。”



5



小时候,我曾经看过一本名为“吸血鬼”的书。



并不是让克里斯托弗·李一夕成名却始终没有摆脱二线演员地位的那部《吸血伯爵德拉古拉》,而是夏洛克·福尔摩斯系列的其中一本。详细的故事情节我已经记不得了,好像是一名年轻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吸自己亲生婴儿的血——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,最后也以合理的方式结案了。也就是“华生,千万别被斯多克骗了”这旬经典台词的出处。



然而,小时候我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吸血鬼。事情本来就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解释,为什么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对福尔摩斯的推理深信不疑,这让我很是不满。



现实和非现实、合理和不合理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轨道,却往往以相似的形式共存,而我们同时行驶在这两条轨道上。所以,应该不动如山的政治家会仰赖女巫的神谕;应该超越现世的宗教家却为逃税绞尽脑汁,在高科技大楼中恭敬地祭拜土地公。太偏向合理的轨道,就变成了冷血动物;一味行驶在不合理的轨道上,则会被称为疯狂的信徒。无论走哪一条轨道,终究都会脱轨。



对我而言,无论是完全相信稻村慎司所说的话还是全面否定,都等于行驶在其中一条轨道上。虽然绝对不能相信,却也有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地方。所以我选择逃避。



“你高估我了。”我说。



“你说什么?”



“你太高估我,不,你太高估《亚罗》了。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——即使我相信你的话,要怎么从全日本找出那辆川崎车牌的红色保时捷九?这是不可能的事,绝对不可能。”



但慎司并不同意,“那辆车可不是丰田的可乐娜,进口商有限,只要联系一下代理商,不就可以找出车主吗?只要知道是川崎的车牌就够了。谁会相信你这种借口?”



真是个顽固的小毛头,而且头脑也不坏。



“即使真的能查到……”我开始为自己找其他退路,“即使我们找到那辆车、找到那个穿蓝线条球鞋的年轻人又如何呢?我们没有任何证据,难道要表演刚才那一套,然后对他说是不是你干的?他就会乖乖就范地说‘对不起,都是我干的’吗?”



“这个嘛……”慎司停顿了一下,“这些问题,等找到他们再想办法也不迟。或许只要我们好好说,他们就会明白的——”



“你太天真了。世事可没有这么单纯。”



“难道就袖手旁观吗?”慎司立刻站了起来,“简直难以相信,一个七岁的小孩就这样死了,你难道不生气吗?”



“我当然生气,也觉得不能置之不理,但这是警察的工作,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,懂了吗?没有任何人可以一肩挑起这个世界发生的所确事,大家必须各司其职。如果我们插手,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了,你该不会幼稚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吧?”



“你在逃避。”



他一针见血。我们互不相让。



“警察要怎么查案?他们没有任何线索,比找路上的色狼更棘手。你明明知道,警察根本办不到,还说这种话。”



没镨,我很清楚。



“你在逃避,你在逃避责任。或许这会给你添麻烦,但是你已经认识我了,也知道那个孩子死了,而且我有特异功能,知道怎么做能把那么小的小孩凌虐至死的凶手找出来。然而,你却在逃避,你难道不为此感到羞耻吗?”



“我羞愧得无地自容,真是太对不起你了。”我努力用自嘲的语气说话,“正因为我太羞愧了,所以我决定不管你了。你自己回去吧,别再烦我了。既然你对自己的能力那么有自信,你可以自己去找警方,把你的打描结果告诉他们,警察能比我更认真听你说。”



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——准备逃走时,我想到了最有力的一搏。反正面对这个十六岁的小毛头,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大人的样子,管它踢也好踹也罢,不管是什么招数,只要能打倒他,走出这战局就好。



“不过,我要给你一个忠告,说不定那小孩没死,只是掉了伞、迷了路而已。也是有这种可能的。所以当你去警局长篇大论时,最好祈祷不会有电话打进来,说那孩子已经被安全地安置在某个地方了。好了,我走了!”



我迈开大步穿过工地,正当我快要走到大马路时,身后响起慎司近乎嘶喊的叫声。



“我摸过雨伞。”



我停下了脚步。



“你应该还记得我摸过雨伞,对不对?”



那是我把望月雄辅推上车、把慎司留在原地准备离去的时候,我把雨伞交给了慎司,结果他,脸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。



物体上也有记忆,就像刚刚有人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体温一样。



我慢慢转过头去,慎司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,筋疲力尽地垮着肩膀。



“在我摸到那个孩子的黄色雨伞时,我看到了,看到了那个孩子掉进下水道的情景——脚底一滑,突然变得漆黑一片。我亲身体验了那一幕。我站在那里,体验了和那个孩子相同的遭遇。那个孩子——掉下去的时候,头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,刚好是头的这个位置。”



慎司用手掌压着左耳后方。



“他并没有太痛苦,只是觉得很冷……又冷,又害怕。然后就断气了。高坂先生,那个孩子就这么死了!”



慎司浑身打着哆嗦,继续说道:“令天早晨我去拿自行车时,又回到出事现场。趁警察不注意,我去摸了井盖。我害怕极了,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这种能力。结果我看到了红色保时捷,看到两个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搬开井盖。他们竟然还笑着,我不能放过他们。”



有时候,人有时候会搞出这种致命的不负责任的事来。如果是出于恶意,还情有可原。



“求求你。”



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着。



“求求啦,即使你不相信也没关系。请你帮帮我。你很清楚,即使我去警局,也不会有任何结果。那么一个庞大的组织,即使有一两个人好奇地听我说,整个警界也不可能因为我的话而采取任何行动。我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。正因为我信赖你,才这么求你。”



我感到自己被打动了,但我仍然坚持着,顽强地坚持着。



慎司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,身体微微前倾,咬牙切齿地说:“他们在笑,说要让水——让水都流进去,新车的引擎就不会浸到水里了。没时间磨蹭了,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回——回力球。已经约好了。所以,要赶快抄近路——”



“回力球?”我心头一紧,“你刚才是不是说回力球?”



慎司点了点头,“你知道吗?”



“真的是回力球吗?不是其他的名字?”



“我……听起来是这样。穿红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是这么说的。”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活力。“你知道吗?回力球是什么?”



我深呼吸了好几次。慎司一直盯着我的脸,等待我的回答。



“在我老家附近,有一家酒吧就叫这个怪名字。”



慎司“啊”了一声。



“老板是当地人,他还有其他的店面,是连锁经营。这附近可能也有……”



慎司睁大了眼睛,抬起头说:“这附近可能就有一家。”



我屈服了。已经无路可退了。



“好吧,就这一次,下小为例。我们去找‘回力球’,如果需要,可以去查所有分店。但如果每一家的停车场都没有红色保时捷,或者根本没有人看到,一切就结束。”



“这就够了。”慎司的声音颤抖着,“谢谢你。”



6



“回力球”酒吧有三家分店,在查到总店的电话后,我拨通了电话,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接了电话。他告诉我们其中有一家就在成田街的北侧。



“就在这附近吗?”



当我挂上电话,慎司靠近我问道。



“即使我不说,你不是也知道吗?要不要再来看看我脑袋里想什么?”



“你不要生气嘛。”



“我没生气。快走吧。”



令人生气的是,车子的引擎一下子就发动了。



可能是车祸已经处理完了,成田街的封锁解除了,车辆畅行无阻。台风唯一留下的,是路上四处散落的不知从哪个垃圾填埋场飘来的纸屑。



西边是一片耀眼的蔚蓝天空,头顶上的云以飞快的速度前进。昨晚的大雨和大雨底下发生的一切都消失了。只愿昨天能有今天的天气,让一切重来。



“如果那只猫在像今天这样的天气不见了就好了。”



慎司在一旁轻声说道。我困惑十足,因为我分不清他是在发表理所当然的感想,还是读到了我的心思表示认同。



我内心充满了矛盾。明明不相信他,但当这个对我说“我可以透视你在想什么”的少年坐在旁边时,我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无可遮拦。如果他真有这种能力,至少在使用这种能力时,得让人察觉到才对啊。



“我有一个问题。”



“什么问题?”



“当你碰到别人的身体时,即使你并非出于自愿,也可以看穿对方的心思吗?”



他想了一下,似乎在找适当的语言表达。“这个问题很难回答……应该说,如果我不想,有时候看得到,有时候看不到。不过,通常只要我不想就不会看到。可能我下意识里已经安装了安全装置,否则身体会累垮。所以,只要不强烈到破坏安全装置的程度,就不会有问题。”之后他突然笑了出来。“所以,即使车子颠簸时,我不小心碰到你也没问题,你放心好了。”



“真是太感谢你了。”



为了寻找对方告诉我们的地址,我们不时停下车看看附近的门牌。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,应该不会在住宅区或杂木林里,也不可能在离大马路太远的地方。每转一个弯,每确认一次门牌,都觉得快到了,应该就是这里,找得人心烦意乱。我心想,如果有人在路上杀了人,趁夜深人静随意丢弃尸体,日后要重回现场,寻找弃尸地点,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,一边找,心里一边嘀咕——或许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,怎么可能找得到上次的地方。



然而我们找到了“回力球”。



“回力球”位于一幢三层楼房的二楼,一楼是咖啡店。两家店的招牌都很丑,好像在比赛哪一个招牌更能降低这幢大楼的格调似的。



“真是家不怎么样的店,”慎司一边下车一边说道,“这种地方会有客人吗?”



我们绕着大楼走了一圈,也没看到像样的停车场。附近有一家货车司机聚集的大食堂,旁边停着一辆卡车,挡泥板上溅满泥水,并没有看到其他车子。可能附近还有更像样的停车地点。



我以前就知道的那家“回力球”有专用停车场。想来实在很荒谬,酒吧竟然会有停车场,这不等于鼓励酒后驾车吗?



“我去店里看看,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


“为什么?我也要去。”



“不行,你去了反而麻烦。”



“不。你拦我也没用。”



他走到我前面,准备走上陡峭的楼梯,我追了上去,抓住他的手。



“那你要向我保证,由我来说话,你一句话也不能说。”



慎司一脸怒气,但发现我不让步,这才点了点头。



我们走上楼梯,楼梯口很窄,左手边有一扇暗色的镶木细工门,用潦草字体写着“回力球”,下面挂着一块“准备中”的牌子。但一转动门把,发现并没有上锁,轻轻一拉门就开了。如果有人站在楼梯口,门从里面用力推开时,准备进店的客人一定会滚下楼梯。只是这家店的生意或许并没有好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的程度。



店很小。正对着门口有一个简单的吧台,吧台前放着几张造型奇特的高脚椅,好像畸形的火星人站在那里。从门口探进身子一看,靠门的一侧还有一个六人座的包厢,那里的桌子和一旁的落地灯座,都像是从火场捡回来的扭曲排水管。



“这家店应该合你的胃口吧?”我问慎司。



“为什么?”



“看这里的布置,不像是坐下来喝酒的地方,反倒适合新兴宗教聚会。说什么大家一一起来听宇宙的声音之类的。”



慎司答得爽直:“原来你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!”



由于窗帘拉开了,店里很明亮。左侧的尽头垂了一道珠帘,可以看到珠帘后面的煤气炉和水龙头。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——或是有线电视,正传出我从没听过的歌。但是没看到半个人影。



“请问,”慎司大声叫着,“有人在吗?”



传来一阵脚步声。珠帘动了一下,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。



“有。”他态度很亲切,“还没开始营业呢。"



“对不起,我们不是客人。"慎司轻轻地欠身行礼。



男人眨了眨瞪大的眼睛,看看我,又看看慎司。我在右侧墙上看到了消防负责人的名字,上面写着“今市芳文"。



“你就是今市先生吗?”



“对。"



“你是店长吗?”



“算是吧!有什么事吗?”



“我们正在找人。”



今市终于从珠帘那一端走了出来。他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,比我还高一头,我和慎司的体重加起来也比不过他。他身上那件T恤绷得紧紧的。



“不好意思。请问昨晚台风刮得正厉害的时候,有没有两个年轻男人来这里?他们开红色保时捷。”



今市侧着头、捻着胡子说:“请问你们是……"



我不想拿出名片,心里早编好了理由,慎司却抢先一步说:“我们是《亚罗》杂志社的。”



我真想踹他一脚。



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:“不是说好你不可以开口的吗?"



“我知道。”



今市重复着:“哦,原来是《亚罗》。怎么又来了?来采访吗?’’



“对。”



“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个就太好了,”他用粗壮的手在店里指了一圈,“怎么样?这东西还不错吧?"



“这些是什么?”



大块头露出愉快的笑容说:“这些都是摆设,既是家具又是艺术。”



“是你做的吗?”



“怎么可能?我可没有这种才华。”



幸好没有。



“我喜欢这种东西,所以当老板说可以重新装潢时,我简直高兴坏了。这是我朋友的作品,他现在可出名了。”



“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客人来?”慎司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,“是年轻男人,其中一个人穿着蓝线条的球鞋,另一个穿连帽的红外套。”



慎司的语气让今市吃了一惊,“怎么问这些?你真的是记者吗?”



我摸着慎司的头说:“他还是实习生。”



“难怪,我就觉得他很年轻。昨天晚上当然有人来啊。不止两个,有很多人来。因为昨晚我们举办台风派对。”



“都是一般的客人吗?有没有特别和你约好的客人?”



“约好?噢,约好的客人,有啊,因为他们要带画给我。”



他抬头看了看泛黄的墙壁说:“我要在这里挂上画,挂上和这里的布置协调的作品。我朋友的朋友画得很符合我想要的风格,所以我叫他们把画拿过来。他们很高兴,终于有地方可以展示自己的作品了,更何况这里以后会成为新锐艺术家的聚会场所。”



“是两个年轻男子吗?”



“对。我让他们各带一幅过来。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,我怕他们不小心弄坏那么重要的画,就叫他们不用勉强,但他们坚持要在昨天晚上派对结束之前拿过来,大概是因为刚好有个在圈内有点名气的评论家也在昨晚的派对吧。你应该也认识他吧?”



大块头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,又补充说:“他是我朋友。”



“然后呢?带画来的那两个人穿什么农服?”



“穿什么……”



“有没有穿球鞋?”



“他们两个人上来时都光着脚,身上好像穿的运动衣,抱着包得密密实实的画,头上披着塑料布什么的,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穿连帽衫……”



可能是被雨淋湿了,把鞋子和外套脱了吧——当我想到这里,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。我到底是和慎司站在同一阵线还是和他敌对的位置?



“他们开什么车?你看没看到?”



“没有。昨天下那么大的雨,我没出去。”今市说完,悠然笑了,“反正等一会他们就回来了。你们自己问他们不就行了。”



“他们?”慎司尖声问他,“他们在这里吗?”



“对。昨天晚了本来想把画挂上去,但我准备的钩子太软了,没办法挂,所以他们两人出去买钩子了。应该马上就回来了,他们是开车去的。”



“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吗?”



“可以啊。要不要喝咖啡?如果可以在杂志上介绍他们也很不错!”



我突然觉得左手臂很疼,低头一看,才知道慎司很用力地抓着我。他睁大眼睛。我用胳膊捅了他一下,他才恍然大悟地松开手。



“对不起,”他慌忙解释,“我刚才什么都没干。”



今市走了进去,里面立刻传来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。



我和慎司就像在等待判决一样。慎司靠墙站着,握紧拳头放在嘴边。我站在窗户旁,一边看着马路,一边侧耳倾听引擎的声音。



“你们要不要看看他们的作品?”今市探出头来,恬静地笑笑,“你们肯定会喜欢的。”



他双手各抱一个像一扇小窗户般大小的画框走了过来。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采光,他挂在墙上后,继续调整位置,然后捻着胡子问:“怎么样?”



左侧的那幅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都只是格子条纹,只能说是奇特的格子旗帜。



“左侧那幅看起来像蒙德里安的风格。”慎司说道。



“才不是呢。这幅象征街道。人都被压扁了,所以变成了直线。”今市认真地解释着。



右侧的那幅,在一片让人联想到大海的蓝色背景中.画满了信号灯——都是红灯。今市发现我在看那张画,立刻来了劲儿。



“这一幅很不错吧。这幅画叫‘警告’。”



布满画面的红灯的确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震撼力。可能没什么特别的含义,却可以唤起紧张感。画家在作画时,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?是导致多人伤亡的交通意外现场吗?难道他搜集了灾难现场四散的感情残渣和充塞在空气中、肉眼看不到的悲鸣、哀号,构思出的这幅画嘛7



搜集残留在现场的感情后,重新架构、重新体验——这不就像慎司告诉我的那样吗?



和艺术才华一样,特异功能者只要多练习,能力就会增强。



警告。红灯。



我是怎么了——我摇摇头,转头望向窝外。这时我不禁倒吸一口气——正下方的马路上,停着一辆深红色保时捷。



7



当门打开,两个年轻人走进来的那一刹那,我还以为他们俩是兄弟。体型明显不同,仔细一看,长相也不一样,但给人的感觉很相似。画那种令人费解的画的同好,让他们身上散发的气质也很相似。



他们的行头也很接近:牛仔裤、运动衫配白球鞋。全白的球鞋,没有红色外套。



今市把我们介绍给这两个年轻人。我靠在窗框上,拳头在裤袋里握紧,我怕自己突然说出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话。慎司仍然站在那儿,一只手放在异型高脚椅上,支撑着身体。



今市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介绍,说我是对他们的画有兴趣而特地来采访他们的。两个年轻人看看他,又看看我,一副莫名所以的神情,最后他们互看了一眼。



“你怎么会知道我们?”其中一人发问。他个子比较高,右手戴着一个钛制的腕表。



“别人介绍的,”我回答,“但我来找你们,并不光是为了画的事。”



“我就知道。”年轻人笑了起来,他们笑得很开怀。



“天下哪有这种好事。”



“不好意思,请问贵姓?”个子较矮的年轻人问遭。他只是比他的朋友矮一点,和我并没差多少。



我报上姓名,高个子点了点头说:“我叫垣田俊平,他叫宫永聪。”



“那幅警示灯是谁画的?”



“是我。”宫永聪回答。“你喜欢吗?”



“对。”



“太好了。我也对这幅作品很满意。”



“你对自己的每一张画不是都很满意吗?”垣田俊平开他玩笑。



“对啊。要不怎么敢画出来。”



慎司一直盯着我看,我故意视而不见。



“你们都是大学生吗?”



“对.没错。”



“艺术大学吗?”



“不是。”两人都有点害羞地笑着。



“高攀不上。”



“那儿门槛太高_了。”



“根本挤不进去。”



“我们读的是一般的学校,是一所相关企业绝对不可能录用的不起眼的大学。”



“你们是老朋友了吧?”



“对,从开始画画时就认识了……”垣田的睑上终于露出了怀疑的表情,“对了,请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?这样好像警察问话。”



“喂。说话别这么冲嘛,”宫永碰了碰他朋友,“这样多没礼貌。”



“不,没关系,我也很失礼。老实说,我是有点事想请教你们。”



我指着背后的窗户,“停在下面的那辆红色保时捷是你们的吗?”



两人沉默了一下,宫永回答:“对,是我的……”



“真厉害,一定很贵吧?”



“其实那是我哥的车。昨天晚上,我偷偷开了出来。要把画搬过来,非开车不可。”



“我们一直拦不到出租车。”垣田补充说。



“是吗?昨天晚上你们几点到这儿的?”



在一旁闷不吭气昕着我们交谈的今市抢先回答:“过了半夜,应该超过十二点了。”他显得有点忐忑不安。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



慎司好像要说什么,我用眼神制止了他。



“你们是从成田街过来的吗?那条路最方便。”



“不,我们走的东关东道。从我家来这里,那条路近一螳。”



“这么说你们是从四街的交流道下来,然后再一直向北开。”



如果是这样就不会经过案发现场。无论再怎么迷路,都小可能绕到那里。如果他们回答“对,没错”,就表示可能性大大降低。



然而宫永却说:“不,我们是从佐仓下来的。因为从那里往北开比较近,但后来我们迷路了,我是第一次去那一带。”



“我只告诉他们大致的路线。”今市插嘴说道。



范围慢慢缩小了。我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丁,我把手伸向领口,想要松开原本就没有戴的领带。



“迷路了?”



“对。”两人点着头。



“你们有没有经过佐仓丁业社区附近,还记得吗?”



“这个嘛……”垣田侧着头看着他的伙伴。



“是我开的车。”宫永看着我回答。



“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,根本看不清楚四周,也没了方向感,所以我们才迷路。我不知道有没有经过。”



两人不安地动来动去,感到很纳闷。



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,得出一个结论——就算他们打开了井盖,他们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,也就是说,他们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行为,一个孩子失踪了;而且,即使听到“佐仓”这个地名,他们也完全没有心虚的表情,甚至根本不以为意。



如果他们是凶手,也知道这个案子,见有人来找他们应该会精神紧张,而且一定会装出更平静的表情,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可能还会说:“佐仓工业社区?对,经过啊。”甚至会主动提及“就是昨晚发生那件可怕案件的地方嘛”。



这下棘手了。如果他们已经知道,却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……现在,必须慎选字眼,慢慢问出个究竟。



我堆出笑容说:“是吗?对不起,问你们这么奇怪的问题……”



我告诉自己,随便编个什么理由,先问出是不是他们打开井盖,然后再说出实情也不迟。即使真是他们干的,应该也不是出于恶意,只能算是过失。



然而就在这时,慎司突然开口打断我的话,吸引了他们的注意。



“昨天晚上,有一个小孩掉进那个下水道里死了。”



我感觉自己小心翼翼用扑克牌搭好的房子被人一下子吹倒了。我顿时哑口无言,恨得牙痒痒的。



两个年轻的未来画家也哑口无言。两人都张着嘴,紧盯着慎司。



“你说的是真的吗?”今市也吓了一跳,“我一点都不知道。新闻报道了吗?我们从昨天晚上就没看电视……”



今市说得含糊起来,接着便陷入沉默。他发现垣田和宫永的惊愕与自己不同。



我也发现了——是他们干的!



那种慌乱的样子,绝对错不了。与此同时,让他们老老实实承认“是我们干的”的可能性也变得像针尖那么小了。



“是不是你们打开井盖的?”慎司瞪着他们说道,“是不是你们干的?”



狭小的店里,空气变得十分凝重。那是沉默的凝重。



宫永摆了一下手,正想要说什么,但垣田好像要保护他似的跨前一步,抢先开口说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

从他受到打击而变得呆板的声音和毫无表情的脸上,可以感受到精密的仪器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运转。他在心里盘算——要保护自己,不能随便说话,现在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

“骗人,就是你们干的。你们怕引擎泡水,才打开井盖,让路上的积水流进去,之后就没有把井盖盖上。昨天晚上,你穿红色外套,他穿蓝线条球鞋。你们打开井盖时还在笑呢。”



慎司越说越激动。垣田的回答和我预期的一样。



“为什么是我们?你怎么知道是我们?”



慎司看着我,其他三个人也看着我。这个急躁的少年自顾自地往前冲,在危急时刻却把事情丢给我。



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垣田。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,况且这一招也最有效。



“我们——”宫永吞吞吐吐地开了口。



“你别说话。”垣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毅然打断他的话,继续瞪着我。



此刻我们正处在微妙的关键时刻。不需要多余的说明和大道理.他们两个便受到了冲击,应该为他们留一条退路。我必须让他们知道,虽然他们的行为造成了严重的意外,但还不是最糟的情况。



“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孩子掉进了下水道。”我慢慢说道,“目前只是行踪不明。从昨晚就没找到那个小孩。刚好有人发现井盖被打开了,所以大家觉得他很可能掉进去了.。”



“高坂先生,”慎司却跟我唱反调,“你怎么还在撒谎!”



“闭嘴。”



“那怎么行!连你也——”



“我叫你闭嘴,你听不懂吗?”



我恨得咬牙切齿。我不该带慎司来的,早知道应该让他在外面等。



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再次说道:“小孩子可能还没死,就是现在不知道他跑到哪里了。也许和井盖根本无关。”



垣田脸上毫无表情,和我互瞪着。宫永呆呆站在一旁,眼睛周围和脸颊完全没了血色,好像那里的皮肤坏死了一样。他比较容易说服,于是我对他说:“是不是你们打开了井盖?如果是你们打开的.赶快告诉我。那个失踪的孩子离开家的时间很明确,只要将你们路过那里打开井盖的时间和他离开家的时间两相对照,就可以弄清楚孩子掉没掉进下水道。这么一来,警方就不需要再潜入下永道做无谓的搜索了,而可以立刻去找把孩子带走的变态,或是去水位暴涨的河底打捞。说不定现在还来得及救那个孩子。”



我知道这是天方夜谭,我亲眼看到了那把黄色的雨伞。但既然他们对案情一无所知,就值得孤注一掷。



宫永开始动摇了。他眨了眨眼睛,拼命吞口水。我已经抓到了快要溺水的他,已经抓住了他的手,只要再稍微努力一下,再稍微加把劲,他就会拉住我的手上岸。



“请你告诉我。到目前为止,警方只锁定下水道,但或许小孩在别的地方生命垂危。”



我把焦点完全集中在宫永身上,只差临门一脚,在垣田伸手抓住官永的肩膀之前,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。



垣田没有看我,他看着慎司,慎司看着我。慎司的表情明白地告诉大家,我费尽心思想说服他根本是扭曲事实。



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特异功能的人。我觉得自己亲眼目睹了垣田放在宫永肩上的那只手正发出“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,别上他的当”的警告。



“拜托你,请你告诉我。”我重复这句话。



但一切为时已晚。宫永慢慢摇了摇头说:“我们什么也没做。”



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,”垣田也在一旁帮腔,“完全不知道。”



这时慎司从墙边跳了起来,冲向垣田。



我根本来不及阻止。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,应势倒了几把高脚椅。体格比较魁梧的垣田虽然大吃一惊,但仍然轻而易举地撂倒了慎司,骑住他的身上。我和令市从两侧冲了过去,想将他和慎司拉开,然而慎司的右手紧紧抓住垣田的手臂不放。那一刹那,我毛骨悚然。



“慎司,别这样。”我叫喊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。



慎司一屁股坐在地上,今市从背后抱住他,但他仍然没有松开垣田的手。他眼神呆滞,脑门上青筋暴露,嘴角弄破了,紧咬的牙齿染成了红色。



“到底是……”



垣田喃喃自语,他无法将视线从慎司身上移开,也无法甩开慎司的手。我从身后抱住了垣田,感到他浑身好像遭到电击般僵硬。



在工地时,我可能也是这副德性。当慎司抓住我的手时,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缩小,完全无法动弹。虽然我嘴上说“别这样”,但我不敢上前去抓慎司的手,把他从垣田身上拉开。因为我也很害怕。



我不想碰慎司。



“引擎……引擎,”慎司喃喃地说着,好像在说什么令人费解的祷词,“我很担心引擎。万一浸到水……就泡汤了。很简单嘛。只要……打开盖子,让水流下去……这么大的水,附近的人也很伤脑筋吧……怎么积那么多水……太简单了,只要这样就行了……绝对……绝对……绝对是皆大欢喜。”



我感到自己的腿发软。不知不觉中,慎司说话的声音,连口气都和垣田如出一辙。



“不是我干的!”垣田大叫,扭着身体,几乎让我弹了起来。慎司也松开了手。



“不是我干的!我没有干这种事!你在胡说!”



他激动地挣扎着,和我一起撞到了吧台下的墙壁上。随着“砰”的一声,我眼冒金星,等回过神来,才发现我抱着垣田坐在地上。



慎司无力地垂着双手,呼吸困难似的呻吟着。原本从背后抱住他的令市慢慢地松开了手,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他。



“你还好吗?”



垣田神情恍惚,浑身发抖,完全没有反应。



“他——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

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,然后爬离了我,拉着宫永站了起来,他们像被斥责的孩子一样依偎在一起。他们背对着窗户站着,看不清他们的表情,只听到用力喘息的声音。



“他疯了。”今市嘀咕着。



我站了起来,虽然有点迟疑,但仍然克制住满腔的怒火,抓住慎司的手臂,想将他拉起来。他呆滞地看着我,摇了摇头,然后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。



“请你们走吧。”



不用今市催促,我已经走向大门。我把手放在慎司的背上,将他推向门口的方向,然后转过头,对留在店里的三个人说:“打扰你们了。”他们什么话都没说。



当我们走下陡峭的楼梯,我听到我们离开时关上的门义被重重地关上。也许是想彻底赶走我和慎司带进那里的空气吧。



回到车上,我们静默了好一阵子。回东京的路堵车,车子走走停停。气温上升了,我在途中脱下上衣,丢到后车座,就连这时也没有看慎司一眼。



进入东京后,他终于开口了。他的头靠在窗户上。



“对不起!”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,我依然没有出声。当我在下一个红灯停车的时候,他又说:“我知道我错了。”



我叹了—下气说:“你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?”



“我实在克制不住。”



“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会坏事吗?”我拍打着方向盘看着他。信号灯转成绿灯了,后面的车子性急地按着喇叭。“他们并不知道那孩子发生了意外。他们不知道,还可能承认是他们打开了井盖。他们不想让引擎泡水,也觉得让路上的积水流下去的话,附近的居民也会高兴。他们并没有恶意。”



“没有恶意……”慎司慢慢地转过头来,“怎么可能?在夜深人静的滂沱大雨中打开井盖很危险,这是基本常识。大人怎么可能没有这种常识……而且,他们不是大学生吗?”



“就是有这种人。”



不,谁都可能那样,谁都可能陷入盲点。



“我无法理解……所以……我想他们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,所以我才觉得应该表现得强势一点。”



“结果却起了反作用。”



因为我被慎司吓过好几次——不,因为我对被他吓到感到丢睑,所以我必须火发雷霆,根本无心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字。



“你知道自己干了么好事吗?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,他们并不是恶人。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们,他们看到新闻报道,知道有小孩失踪了,或许会主动投案。虽然他们没什么大脑,白痴到几乎危险的程度,但并不是恶劣的罪犯。”



慎司看着自己的膝盖。



“结果,你却把他们逼成这样,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,他们才会说谎。你听好了,他们并不愿意说谎,是我们逼他们说谎,逼他们说‘不是我们干的,。如果我被别人这么苦苦相逼,我也会说谎,因为心里害怕嘛。他们现在一定很后悔,可能会去找警方自首吧。不过,即使他们不去,我也不会责骂他们,当然,我也不会向警方检举。”



“为什么?”慎司睁大眼睛,“那两个人听到小孩失踪时的表情,你看到了吧?即使没有特异功能也看得出来就是他们干的。”



“你这个大混蛋。”我脱口骂了一句,“你还搞不懂吗?我不能向警方检举,这样太不公平、太卑鄙了。我刚才不是说了吗?如果他们知道小孩失踪,或许会去自首,承认是他们打开井盖,之后没盖上。正因为他们本身没有恶意,正因为他们觉得别人不可能认为他们是出于恶意才做这种事,所以才有可能在惊吓之余,乖乖去自首。”



前方的信号灯突然变成了红灯,我急忙踩了刹车。车子由于惯性向前冲,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。



“可是,他们却被你吓得浑身发抖。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了。他们会想,即使表明自己并无恶意,别人也不会相信,所以他们不会去警局。每个人,每个大人发现自己无意中做了坏事时,是不可能轻易说‘对不起’的,没那么简单。大人发现自己做了坏事时,通常会开始思考明哲保身的办法。把他们逼到这一步,然后再去向警方检举‘他们就是凶手’,简直卑鄙得令人作呕。”



慎司浑身发抖。我——此刻我才能这么说——打败了他,感到浑身舒畅。其实我的做法才令人作呕。



“我不管你有没有什么特异功能,但在你长大之前,在能够理所当然地理解人类理所当然的心理之前,先收起你那张正义的面孔,闭上嘴巴。在我看来,你比他们危险多了。你根本不懂人心是怎么回事,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可以透视人心!”



慎司缄默不语,像死了一样不发一语。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我也渐渐冷静下来。无论如何,他只是个孩子。



“抱歉,”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口,“我说得太过火了。”



“没关系,”慎司小声地说,“你说的没错。”



我还没问他家在哪里,当我问他时,他显得有点踌躇。



“我可不是要向你父母告状才问你地址,而是准备送你回家,否则我不放心。”



“我知道。但我要先让自己静一下才能回家,否则会让爸妈担心。”



后来,他说“到这里就可以了”,便在一个小型儿童公园旁下了车。这里刚好位于荒川区和足立区的交界处,旁边有一座大桥、好几栋公寓,天空一片湛蓝。



“每次我想要冷静的时候,就会到这来。”



慎司从后备箱拿出自行车,他在组装车子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,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。由于刚才我狠狠训了他一顿,心里有点过意不去,于是说:“真不知道咱俩谁更孩子气。”



“那两个未来的画家,”听我这么一说,他才终于抬起头,“我会留意他们的,我也很关心这件事。我已经记下那辆保时捷的车号,应该可以查到地址。”



慎司重重地点了点头说:“谢谢。”



我和慎司都抓不到分手的时机,两个人都拖着。虽然我想要找一句得体的话作为临别赠言,却怎么也想不出来。



“那,走啦。”



最后,当我说了这句话,准备关上门时,慎司叫住了我。



“高坂先生,”我转头一看,慎司的眼中含着泪水,“对不起,我干了蠢事。”



“别再说了。”



“我切身体会到必须慎用我的能力。我会牢牢记住,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。但是……”



“但是?”



“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的。”他的声音很小,“我也没办法。我就是可以听得到、看得到,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些什么。你能理解吗?即使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也没有关系,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,如果有人具有这样的能力,他该怎么办?”



停顿片刻后,我点了点头。



“即使你不相信也无妨。但是高坂先生,如果你是我,如果你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,对这个世界还很不了解,却天生就有能力透视自己不想听、不想看的事,你会怎么办?如果你可以看得到、听得到,你会不会想要尽自己的力量,充分运用这种能力?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办?你能断言你不会做和我相同的事吗?”



当时,我应该这么告诉他:“我也可能做出和你相同的事。”即使说谎也无妨。慎司会这么问,就是想要听到这样的回答,借此得到安慰。如果我当时可以安慰他,事情应该会有全然不同的结局吧。



然而我却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

慎司垂下双眼,低声说了“再见”就转身离去。看着他小小的背影远去,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,然而他已经听不到我的叫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