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猫手之子(1 / 2)



网译版 转自 动漫东东-NEET轻文事务所



图源:blate1991(LKID)



提督:笔君



作者:绫里恵史 插画:かる



译者:笔君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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脚下传来肉踩烂的触感。



脚掌伸进鞋里,立刻踩到了柔软的东西。温热的液体渗进袜子。冷汗打湿了制服的侧肋。我连脱鞋都做不到,呆呆地杵在一年级的鞋柜前。开朗的笑声拍打耳朵。几个女生用手打着拍子跑了出来。我等待她们离去,伸出颤抖的手,用手指伸进鞋口的缝隙,拉开鞋子。



血与踩烂的肉拉出丝。脚底的肉块已是面目全非。



恐怕是还没长毛的老鼠幼崽吧。我勉勉强强才想象出原本的形状。



我一只手提着鞋,走向设置在运动场旁的饮水区,用力拧开水龙头,用水打湿鞋子,冲走里面的肉。我甩甩鞋,将水甩掉,又把脚塞进鞋里,走了出去。在校门前,我回头观察身后是否有人。只见运动场上留下点点湿润的足迹。



只有一只脚的足迹,就像奇怪生物走过的痕迹。



宝之原初中。我确认挂在校门上名字,踏上归途。



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搬到这个小镇来,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。但是,我仍未适应这里。我走在通向老旧民宅的路上,小心不被人看到,垂着脸。这个闭塞的乡下小镇,感觉连空气都不一样,总有种阴魂不散的不悦感。



独自回家虽然平和,却很孤单。承受着夏天炎阳的炙烤,更是惹来忧郁。前面的拐角连着一间木制小屋。我确认没有买零食的学生后,拐过粗点店所在的拐角。



忘~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啊,是~被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后山林中了吗



此时,不知从哪儿传来歌声。带着奇妙的拖腔,发出嘹亮的声音。



我环视一圈,可没见人影。我循着歌声,驱策视线。察觉声音是从粗点店与邻家之间的缝隙中传来,于是心惊胆战地窥探过去。在暗处,蹲着一个人。有人正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创造出来的逼仄空间里爬着。



那个人看上去是个比我还小的孩子。蜷缩的身子上,穿着红色的衣服。小小的右手,正捏着什么东西,在地面上执拗地拖动着。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。



那孩子脚下,被粉笔画得密密麻麻。



没有手的小孩子,头被打烂的猫……无章可循线条将整个路面淹没。



不~不~那样~太可怜了~~~~【注:西条八十《金丝雀》。上同】



那孩子将粉笔摁在地上,粉笔的顶端破碎掉,画出的线开始分岔。突然,那孩子抬起脸。黑色的长发随之舞动,红嘴的唇扭曲起来,眨着巨大的眼睛。



——是个女孩子。



女孩犹如人造之物,拥有清晰的五官。面容很端正,可所有的部件都莫名地扭曲,让我联想到曾几何时在图鉴上看到过的,大朵的食虫花。



她身上是让人联想到古旧人偶的土气连衣裙,张开红而大的嘴唇,笑了。她准备说些什么,而抢在声音传过来之前,我的肩膀被抓住了。



「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,你在看什么呢。快别这样了」



粗点店的大婶将我从缝隙中拉了出来。她指着自己的脑袋,咕噜咕噜转着。看到这个动作,我理解了大婶想说的话。



——那孩子脑子有问题,别靠近她。



对人冰冷到这个地步,真的好么?大婶看着茫然的我,皱起眉头。她发出略微不解的哼哼,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。



「没见过呢……莫非是神崎家的孩子?就是,那个搬过来没多久的?」



「我、我叫神崎朋花。请多指教」



我慌慌张张地低下头。为了不被讨厌,尽可能深的鞠了一躬。大婶表示理解一般微笑起来。挂满赘肉的脸变得皱皱巴巴。



「这样啊这样啊。那就难怪不知道了。不可以搭理那孩子,知道了么」



大婶笑着说道。我对该如何回答犹豫不决。大婶的嘴角不耐烦的抽搐起来。我注意到了方才的失策。我错了,应该赔礼。



「非、非常抱歉。谢谢您告诉我」



「啊,这没什么,是我爱管闲事。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」



大婶就像对待小狗一样,向我挥挥手。而我紧咬着嘴唇。又来了。我无法很好的回应他人的期待。该道谢的时候一语不发,该笑的时候面无表情。



就算在转校以前的中学里,我也没能处的很好。不知为何,班上的同学们只要我一出现就会笑起来。一想到来到新的学校后也会遇到相同的情况,就感觉问题果然出在我自己身上。



为了能够稍许弥补过失,我鞠了好几次躬。但是,大婶的笑容依旧不改。我深深地叹了口气,离开粗点店,动起愈发沉重的脚。



果然是我不好。即便如此,我还是希望生活的更加安静。



被讨厌也无所谓,只要能够得到安稳的时光,其他任何东西我都不需要。



就连这些许的愿望,都没能实现。



霸凌从转校的第二天起就一直在继续。



而最初的原因,便是我打破小镇的“规矩”。



*  *  *



这个小镇里有几条奇怪的“规矩”。



第一、不可以将尸体埋进土里。



第二、不可以用粉笔在路面上乱涂乱画。



第三、必须参加神社的清扫。



应该还有其他各种“规矩”,但我并没有掌握具体内容。我打破的,是第一和第二条“规矩”。正确来说我并没有打破,只是接触到了。



我感觉就像不小心摸了不能碰的恶犬而受伤,伤口无论过多久也不会好,一直溃烂流脓。



那一天,教室里养的仓鼠死掉了。



死因是暴饮暴食,当归咎饲料投喂过多。



肥大化的仓鼠化作一个毛球,陷在巢材之中。班上的女生哭了起来,可怜死掉的仓鼠。在呼啸的悲伤风暴中,我只是茫然的杵着。在哀叹面前,不知为何我首先产生了『怎么没有考虑适量投料』的疑问。



但是,我没能说出口。既然大家都很哀伤,那古怪的就一定是我。



哭不出来的我被大家投以怀疑的眼神。但是,我不觉得悲伤,也不会流泪 。



我拼命地低下头,这时班长的女生抓起笼子。她摆出毅然的态度走了出去。由于宝之原初中的学生很少,连带感很强。班上的女生都同样紧抿着嘴,跟在她身后。我四下张望了一番,连忙跟上大家。



午休的走廊上人很多。可是看到班长灌注力量的表情,无论是谁都让开路。在弥漫的奇妙紧张感中,我们走下楼梯,来到校舍背后的焚烧炉前。焚烧炉的盖子敞开着,散发出灰烬和垃圾的味道。班长将笼子里面的东西向焚烧炉里倾泻一空。仓鼠的尸体被残忍的抖落下去。我举起手,战战兢兢地询问



「那个……不埋掉么?」



把它当垃圾对待,会不会太冰冷了?



「神崎同学,刚才,你说什么?」



班长冰冷的声音朝我降下。声音的严肃感,令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



我说的话有那么奇怪么?我环视四周,回应我的却是厌恶的视线。大家全都两眼大张地盯着我。充满焦躁的眼球不住地抽搐着。



「她说什么」「会不会招来影子呢?」「怎么可能」「也许,她和千寻一样」「鬼?鬼之子?」「埋葬尸体」「会从那边涌出来的」「不知道么」「啊」



大家一齐嘟嚷起来。



班长轻咳一声扶正眼镜,将手背在身后,挺起胸。



「是这样啊,没人对你说过啊,神崎同学。其实,不可以将尸体埋进土里,不管是宠物还是人都不可以。必须烧掉。记好了,因为这是很久以前就立下的规矩」



「那个,为什么不能埋掉呢?埋掉的话,会发生什么?」



「我说过这是规矩的吧?神奇同学,你脑子不好使么?别再多问了」



班长瞪着我说道。似乎被我扫了兴致,周围的女生也跟着唉声叹气。班长粗暴的关上焚烧炉的门,提着空荡荡的笼子离开了。再也没向焚烧炉转过头去。



就这样,仓鼠从教室里消失了。



接触到第二个“规矩”,是在当天的下午。



哐、哐、哐。



抽屉在桌子里磕磕碰碰。老师从讲桌里抽出抽屉,摆在桌上。他的样子就像女鬼一样怒不可遏。配戴眼镜的平静风貌之下,浮现出深不见底的躁厌。他将抽屉倾泻一空,向我们展示内部。



「粉笔不见了,是谁拿走的?」



一股好似狂涛席卷的错觉侵袭教室。我不由觉得呼吸困难。



教室里的粉笔管理很不正常。平时会收在带锁的抽屉中,就连根数也要做到彻底的管理。至于粉笔不见这件事,应该是老师们之中有谁忘记锁抽屉造成的吧。但是,老师并未言及此事,只是向我们追问



「是谁?拿走粉笔的人,给我立刻举手」



不会骂你的——这种话,老师是绝不会说的。



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。他们声音很小,好似昆虫振翅,但却毫无道理的拍打着我的耳朵。



「是谁拿走的?」「怎么办,规矩被」「太一之前就是因为粉笔」「才不是啊,笨蛋」「可是,千寻她」「有其他人会碰」「神崎同学」「是神崎做的?」



最后那句话明确的传进了我的耳朵。大家好像弹簧一样转头面对我。



而后,班长展露笑容。她用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我说



「神奇同学,是你做的么?你不知道吧?」



「…………诶?」



「实话实说就行了。既然你不知道,那也没办法了」



班长用混着亲切的语气说道。她话中的意思,我听不明白。



可是,那时的气氛容不得我反问。班长除了我的肯定,不想得到其他回答。我看看周围,用眼神求救。然而,大家的脸上全都浮现出安心的颜色,心满意足的点头。



「神崎么」「是神崎同学呢」「毕竟是转校生」「既然不知道」「就没办法了呢」



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。班长一脸得意地打着圆场。但是,我并不知道粉笔的去向。唯一的指望,就是不让老师认可此事了。他将黑框眼镜的位置扶正,微微倾首。



「神崎,是你么?你不知道情况就把粉笔拿走了?……我说神崎,这个镇上有个不能用粉笔在路上画东西的“规矩”。特别是不能在路上画圆,画线,这是不能触犯的。所以,粉笔的管理十分严格……是你偷了么?嗯?」



「我不知道!粉笔什么的,我又不想要!」



——嘁



叫喊的同时,听到背后传来尖锐的咋舌。我没有回头的勇气,但至少,我窥见了身旁之人的表情。在一张张不满的面孔中,我发现了一个面色异常的女生。眼神怯弱的少女,神经质的咬着指甲。我拼命的想起那个女生的名字。



「八木同学,是八木同学对吧?你该不会不知道吧?」



「——诶?」



「八木同学非常害怕对吧?为什么害怕?」



八木瞪圆眼睛看着我。此时我回想起来。仓鼠死掉的时候,她哭得最大声。然后,有好几个女生抱着她的肩膀,安慰她。



「八木,你知道么?」



老师用粗野的声音发问。八木低下头。她不自觉的颤抖,令课桌晃动起来。班长踢开椅子站起身来。但她在说出什么之前,八木同学开口了



「千、千寻她,因为、千寻她!」



八木颤抖的手伸进书包。下一瞬间,用皮筋扎起的一捆粉笔出现在她的手中。八木同学将脏兮兮的手拍在课桌上。



折断的粉笔掉在地上,伴着大颗的泪水零落,她叫喊起来



「因为千寻对我说,让我拿给她,让我送她粉笔啊!我、我!!!」



她将脸趴在桌上。含混不清的哭声塞满整间教室。



老师伤脑筋的挠了挠头,然后嫌麻烦一般摇摇头,说



「啊,千寻啊。老师也对那个很头疼呢。但是偷东西是不可以的哦,八木。等一下到办公室来一趟,听到了么。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。清洁值日按往常的进行」



起立,敬礼,非常感谢



话被强行打断。喧哗声中,老师带着嚎啕大哭的八木同学离开了教室。在他关上门的同时,沉默降临。无数的视线扎向我的后背。感觉皮肤要被刺破,快流出血来。突然,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。班长踩着慢到不自然的步伐,站到我面前。她作为全班的总代表,向我宣告



「你都干了什么」



此刻,我的待遇被裁决了。



*  *  *



「可是,我也没办法啊。我没偷啊」



我面对房间的墙壁,试图抗议。不过,声音当然传不到任何人耳中。



而且,问题不在于我偷没偷,而是在于我违逆了整体的意思,伤害了一个人。这就好比将刀子插在巨大生物的尾巴上。



我深深地叹了口气,敞开床边的窗户,便于散去血的气味。



我把室袜子进袋子埋进了垃圾桶里。一旦被妈妈知道,可想而知事态将会恶化。强硬的妈妈一定会直接前往同学家中讨要说法吧。



被画的乱七八糟的课本我也不想打开。我抚摸着指尖黑淤的伤痕,摇摇头。那是竖在课桌上的刀片所造成的伤口,可能会留下疤痕。



伤口现在好像还在作痛。



「朋花?有空么?」



听到妈妈在一楼喊我。我站起来,慢吞吞的换上新的袜子,下楼向起居室走去。妈妈抬起脸,化过妆的眼睛困惑地歪着。



「啊,朋花。不好意思,可以帮我跑个腿么?我想去超市买牡丹饼。你看这个」



妈妈轻轻叹了口气,把回览板向我递过来。上面刊载着神社扫除的通知,以及必须参加的警告。我翻开第二页,被上面的内容震撼了。



『必须自备贡品。鲜花的种类要讲究。上完花后换水还需保持三天以上。尽可能置备手制的和式点心,制作方法如下……』



细如蚂蚁的文字塞满了整张纸。



「绝对要参加神社扫除的事的确听过,不过……这个会不会有点太过了呢。呐,朋花。总觉得有些奇怪啊……这座小镇」



妈妈害怕似的嘟哝着,我一语不发的点点头。这座小镇,被难以理解的法则束缚着。就好像是试探我们的陷阱一般,与纠缠不休的蜘蛛网有几分相似。



「……我,买牡丹饼去了」



我将不祥的想象咽了下去,对妈妈露出微笑。



拿过钱后,走出家门。太阳依旧热得发白。我一边祈祷不要遇到班上的同学,一边前进。夏意正与日俱增。



在太阳的炙烤下,我飞奔起来。



*  *  *



在超市买完牡丹饼,走上回家的路。我单手拎着袋子,仰望天空。夕暮不知何时悄然而至。蓝天开始染上成熟果实的颜色。不用担心遇上同学的时段即将到来。



在这个小镇上,没有小孩子会在夕暮十分外出。



夜间外出是被禁止的。但逢日薄西山,孩子们就会窝进家中。



为什么孩子们会乖乖地缩回家里呢?这似乎是因为怪谈的关系。



神隐,带着皮包会抓人的巨大男人。就算被排挤的我也听过几个故事。我如同应对躺在面前的肥猫,忍受着镇上的阴冷故事。



这些传闻的其中之一,偶然传入我耳中。



我不知道那个算不算的上怪谈。可是那个东西似乎令人毛骨悚然。



——千寻,是什么呢?



在我发呆思考之时,一股温热而凝重的风从我大腿间吹过。酸甜的气味充满鼻腔。这味道,仿佛是刚刚降生的婴儿。



与此同时,我感受到了背后的某种气息。



——后面,有什么东西。



那东西有着令我背部感受到烘烤般的热量。异样的气味越来越浓。有种仿佛脖子被触摸到的酥麻感觉。黏在皮肤上的汗水流了下去。我吞咽口水,让视线缓缓移动。浓密的橙色灌入我的眼睛。即将沉没的夕阳灼烧着视网膜。



在那里,站着一个少女。我曾见过的那个少女扣着十指,微微歪着脑袋。



长而浓密的黑发盖到腰部。犹如古旧人偶的服装,与以前所见相同。她拥有美丽的容貌,笑容却难以形容的骇人。



「呐,你在做什么?」



从她口中露出凶暴的牙齿。好似动物般脏兮兮的牙齿,生硬地相互咬合。



她伴着拉得很长的声音,向我接近。然后,那种风又一次吹过。少女的裙子被掀起,纤瘦的双足露了出来。此时此刻,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膝骨突出的腿上,满是或黑或紫的伤痕。斑驳的皮肤让人联想到两栖类的表皮。



难以名状的恐怖从我胸口爬上来。



这位少女,好瘆人。



「呐,来玩吧,来玩吧。嗯?」



少女伸出右手,她惨白而细长手指捉住了我的衣服。



这是一只与年幼外表格格不入的手。不知为何,惟独她的手比身体发育的更好。



「来玩吧。呐、呐、来玩吧?」



「……还、还是、下一次吧」



我逃跑似的转过身去,少女的指尖从衣服上松脱下来。她摆出险恶的表情,但马上露出笑容。看到吓坏了的我,她不由沮丧起来。



「嗯、嗯,那就下次咯」



她开心的说道。这个笑容,是我迄今为止从未见到过的。



少女面部的肌肉,只为笑容而使用。她将脸部整体柔软化,创造出笑的形状。这个变化简直就是怪物,然而笑容却开朗的令人失语。



「再——会——咯——」



少女蹦蹦跳跳,像跳舞一样向我挥手。她的身影,让人联想到闹腾的幼犬。我心中不自觉的开心起来,也向她挥挥手。而后,少女的手挥得更加激烈。我沉重的心,感觉变轻了一些。



我听着乌鸦的鸣叫,旋踝离去。温热的风又一次拂过脸颊。



乳臭的味道已不复在。我陡然向后转过身去。



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,唯独电线杆的影子落在空荡荡的路面上。我望着无人的道路,再次起脚。此时,我突然察觉到。



最初相遇之际,少女正用粉笔涂鸦。



然后少女方才,站在夕暮之下。



就好像弃镇上的规矩于不顾。



亦或,仿佛唯独她在规矩之外。



*  *  *



「神——————崎——————!」



响亮的呼喊声,让我抬起脸来。反射着发白阳光的校舍映入眼中。同时,闪闪发光的透明物块落了下来。那东西砸到我,发出夸张得响声随之碎掉。



我淋到大量的水,瞬间变成了落汤鸡。只听到众人的爆笑声,随后头上响起关窗的声音。星期六的课程在上午就结束了。然而似乎为了用水泼我,他们专程留在了教室里。欺负我似乎成了他们的一种娱乐。



我吐出水,擤擤鼻子拧干裙子。他们的攻击很阴冷,但比起直接诉诸暴力要强上一些。他们远远地围着我,向我扔石头取乐。要说不难过是骗人的,但我只有忍耐。在我忍耐的这段时间里,事态不会恶化。



我祈求神明,只有相信如此。



我拖着滴水的身体,向前走去。但是,心中突然萌生出难解的不安。从背后传来一个细微的笑声。直到刚才他们都应该还在二楼才对。不祥的预感充满全身。人类是会习惯刺激的生物。他们若是厌倦了拐弯抹角的攻击,那时的情况将不堪设想。



我脑中浮现被抓到后,脑袋被割掉的蝉的样子,下意识跑了起来。



嘎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



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。是空水桶。里面还是湿的。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,猛地飞奔起来,提升速度。



「啊,逃掉了」「喂,逃了啊」「给她注意到了?」「注意到了嘛」



声音里,有男生也有女生。他们很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。



我冲出校门。可是,脚步声从背后追赶上来。



追上来的不止一个。但是,我没有余力确认具体是谁。能够想象,被他们逮到会遭受怎样的对待。脸被摁进便器里,肚子被踢到呕吐这种事,我实在受不了。我只是希望平静的生活,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果然是我的错么?因为我的错,所以遭到他们排挤么?但既然如此,我又该怎么做才好?



我该怎么做才不会被讨厌呢?我想了很多,但找不到答案。



「哈、哈、哈」



我听到了自己混乱的呼吸声。汗水湿透全身,心脏激烈的拍打胸腔。感觉一旦停下来,腿就会从脚跟断掉。眼泪和鼻水垂下来,顺着下巴流下去。



背后传来谩骂声。我祈祷着能够甩开他们,拐过了下一个拐角。



跑到那儿,我不禁站住了。



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涂鸦。



黝黑而蒸腾的柏油路面上,爬满无数条线。分叉的白线仿佛充满憎恨,埋没道路。涂鸦中,因扭曲而被扩大的巨大男人仰望着我,让人产生异样的避忌感。面对无法理解之物,畏惧与不安塞满胸口。



我的脚在颤抖,但为了逃跑,我除了前进别无选择。我将视线移向脚下,脚尖的位置上拉着一条恍如境界线的粗白线,就像禁止进入一般。在线的前方,展现着一个异样的图画世界。此刻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。



不可以跨过画在路上的线。



在背后脚步声的推挤下,我跳过了白线。



于此同时,脚步声拐过了拐角,随后响起几近惨叫的声音。脚步声停止,沉默塞满耳朵。我呆呆的杵在了原地。不知为何,他们没有追上来。冷汗从背后渗出。



从远方开始响起蝉鸣。我听着好似噪音的声音,转过身去。



几名同学张口结舌地看着我。血色慢慢从他们脸上褪去。



「噫、噫噫噫噫噫噫噫、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、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」



「不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



身后响起扭曲的笑声。一名女生发出惨叫。以此为号,所有人都逃走了。他们之中,就算有人摔倒也没人伸手,而从背上踩过,只顾飞奔离去。



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。乳臭味充满鼻腔。湿透的制服表面已经开始干了。我被令人不快的蒸气包围着,攥紧裙子。警报声在脑内鸣响。



——不能回头。



背后的那个是~~~~~谁~~~~~【注:童谣《笼中鸟》】



响起了带着奇妙延时的声音。脚步声向我接近,乳臭味越来越浓。兼具甘甜与腥臭的味道,让人联想到鱼烂掉的臭味。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头发。



头发被强拉住,我不由自主的转过身去。以前见过的少女正站在那里。她的手被粉笔弄得很脏。少女粲然一笑,美丽的容颜扭曲变形。她眨着大眼睛,手从我头发上松开,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。



「呐,来玩吧,来玩吧?」



惨白的手指抚过我的脸,拂去我黏在额头上的头发。



她抚摸着我的脸,不可思议般歪起脑袋。



「为什么湿哒哒的?不讨厌么?不冷么?」



听到担心的声音的这一瞬间,某种东西碎掉了。



我的脚下脱去力量,当场瘫坐下去。迄今为止一直能够忍受的事情,如今变得再也按捺不住。泪水顺着我的脸纷纷零落。恐惧,悲伤,不甘,充斥胸口。



当然讨厌了。怎能可能没事啊。非常非常的伤心啊。



我为什么非得遭这种罪不可?难道我做错什么了么?我再也不会那样了,所以拜托了,至少不要讨厌我就够了啊。



柏油路面的热气灼烧着脚掌。我嘶吼一般不住的哭泣。少女一脸困惑,在我身旁蹲了下,不知所措的向我问道



「怎么了?为什么哭了?好了,别哭啦」



少女将我抱住,把我的脸埋进充满乳臭的胸部。少女的衣服上沾满灰尘和汗水。她抚摸着我脑袋,动作就像安慰小孩,又像对待爱犬一般充满了爱。



她的身体很温暖,可不知为何唯独右手很冰冷。



「没事了,没事了,别担心,别担心」



少女唱歌一般说着。我闭上眼。尽管她既温柔又甜美,但我的本能呼喊着与之相反的话语。必须逃走,必须挥开少女的手。



只觉得她,欠缺作为人类的某种东西。



可是,我放弃了行动。少女的胸部很柔软。我依偎着她娇小的身体哭泣。她那些许的异样,我觉得无所谓了。



她不会欺凌我,也不会追打我,不会骂我。



她只是紧紧的抱住我。然而为什么,我非逃走不可呢。



「嗯,来玩吧。一起玩吧」



少女开心的笑起来,站到我的面前。她开心的唱着歌,走了出去。



我和她并肩偕行,突然注意到有件重要的事我还不知道。



「那个,你叫什么名字?」



我开口问她。困惑再次填满胸口。她没有察觉我的心情,兴高采烈地转过头,撩去贴在脸上的头发,神采奕奕的回答出来



「——千寻!」



*  *  *



她的名字叫冬咲千寻。



就这样,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。



孩子们惧怕的千寻,似乎和她是同一个人。但是,她身上虽然有些不祥,但是个普通的小孩子。千寻的发育很糟糕,年纪与我同岁。不知有着怎样的隐情,她没有上学。我每天放学后,她总能无处不在的出现在我面前。



她首先会淘气地向我撒娇,然后要我抱她。我抱起她的身体,她便会心满意足的哼起来。看到她粗野地推挤我脑袋的样子,感觉就好多了一个妹妹,很是欣慰。



在傍晚的短暂时光中,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。



与其说是在玩耍,不过只是望着她在路上乱涂乱画,在公园里蹦蹦跳跳的样子。千寻似乎对此很满足,时不时会来到我身边,让我抚摸她的脑袋。



「朋花~,呵呵,唔唔,朋花~」



看着她开心的笑容,我也十分满足。



我已经不再孤单了。只要有她在,我就不会感到寂寞。



于是后来,我得知了第四条“规矩”。



————不可以和鬼之子玩耍。



那天和千寻交好之后,霸凌销声匿迹。



班上的同学们就像害怕我似的不敢靠近,不敢吱声。特别是那天追赶我的那群人,态度尤为明显。他们面无血色,嘴唇发颤。



就在紧张持续过几天的某一天。班长摆出决死的表情向我搭腔



「呐,神崎……难道、那个……你和鬼之子,和千寻好上了?」



她的视线摇摆不定。我注意到班长害怕千寻,于是用力点头。她如同胸口遭到挤压一般抽动起来,撞到前面的座位,逃走了。听着同学们哗然的声音,我握紧拳头。



从那以后,全班对我的霸凌完全消失了。



看来我已经不被需要了。



没有人在向我说话。每当我视线转过,他们就会连忙别开脸。即便如此,这个反应与无视依旧存在差异。他们害怕被我讨厌。崭新的课本回到了我的课桌上,然后还向我贡上了漂亮的笔记本和感觉很高档的文具。礼物到现在依旧源源不绝。



虽然送来的东西对了起来,但依旧源源不断,让我联想到了『贡品』这个词——为了平息愤怒、取悦而献上的物品。



我在班上既存在又不存在,化身为非人的存在。



他们畏惧着我,害怕站在我身后的,千寻的影子。但是,我没能理解他们为何害怕千寻。



小孩子畏惧千寻,对她害怕而避忌。



然后提到大人,他们则极度的厌恶千寻。



*  *  *



某个休息日,我和千寻外出去玩。



夏天来的很早,蝉鸣不绝于耳。天空被染成浓郁的蓝色。几千缕阳光洒遍大地,酷热难耐。我准备买冰棍,来到粗点店前。我喊起不知何时坐在地上,正在乱画的千寻。



「千寻千寻,过来」



「朋花!」



千寻像小狗一样扑入我的怀中,心满意足的挂在我的手上,哼着撒起娇来。我抚摸着她的脑袋。而就在此刻。



「你、你、你在做什么!」



我被可怕的蛮力从千寻身边拉开。眼前出现一张巨大的脸,样子简直像青蛙怪。粗点店的大婶抓住我的肩膀,猛烈地摇晃我的身体。



「不可以,你怎么能和这样的孩子在一起?你妈妈呢?你妈妈知道么?」



大婶极力控诉,说得好像我被诱拐犯绑架了一样。



我忍耐住视线的起伏,强行扭动脖子,看到千寻被埋进了冰柜里。然而实际完全相反,她在冰柜中摸索,起身的时候,左手抓住了一个冰棒袋。她笑眯眯的看向我,我无声地向她诉说。



救救我,千寻。救救我啊。



千寻点点头,跑到我身边,伸出惨白的右手,拧住大婶的肚子。千寻无视大婶的尖叫,施加的力道逐渐加强。赘肉被捏烂,像麻薯一样被拉长。



「放开,放开朋花」



千寻发出句尾很托的声音。但是,大婶拼命的摇头,把我抱得更紧。表情从千寻脸上消失了,她夸张地张开大口,喷泄出幽暗的声音。



「放手放手放手放手放手放手啊啊啊啊啊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



玻璃窗震得哐啷直响,声音空洞地在店内回荡。



千寻动作夸张地合上嘴,唇角上挑,露出毫无感情的笑容。



大婶的手失去力量。千寻抓起我的手,拿着冰棍离开小店。我转过头去,只见大婶瘫软在地,店前的地面湿了一片。



千寻一边走着,一边用八重齿咬开包装袋。



冰棍的钱,并没有付。



此后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好几次。



大婶和老人只要看到我们就会不合逻辑地发出惨叫,想要拉开我和千寻。特别是年俞知命的人,反应格外突出,甚至还会用拐杖打过来。但是,千寻一直不以为然,伸出她惨白的手从他们手中将我抢回来。



回过神来,已经没有人再来搭理我们。看来我已经被认作了和千寻一样的『怪物』。



不过,我不在乎,就算被镇上的居民们抛弃我也无所谓。将我从霸凌中解救出来的不是大人们,而是同学们所畏惧的千寻。大人们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。



不施援手,不作犒劳,不知体谅。



他们真的什么也没给过我。这样的一群人,没有权利将我们分开。



我选择了和千寻在一起的路。我心血来潮的,加入了千寻一个人的游戏中。



我们两个一起用粉笔在路上乱画。对我们这番行为监视了一段时间后,大人们脸上血色尽失。这个反应真有趣,我们随心所需地增加涂鸦。我执着地用粉笔将所见的一切区域画上线条。



——你们就看着我们瑟瑟发抖就对了。



我心中这样想着,勾勒出无数图案。



我感觉就像在诅咒这个世界,和千寻两人一起不断对世界倾吐怨恨。我们无拘无束的享受着这样的时光,这样的时光是那么灿烂。



好似腥臭,又似乳臭的气味,依旧一如既往的飘散着。



这个气味,在跨过路面上画出的线时,尤为浓郁。



*  *  *



千寻被大人讨厌。我也被大人憎恨。



所以,我们俩不好的风声会传到妈妈耳中,也是天经地义的结果。



「我说朋花。今天我从粗点店的大婶那里听说……你好像在和有问题的孩子交往,是真的么?」



我在客厅摄起饼干的瞬间,妈妈说道。我一口吞下发潮的点心,带着只字不提的觉悟收拾干净,准备回房间。而正当我如此打算之时,妈妈转过身来。她用开水漫过红茶茶包,上下摇晃着说道



「有人对妈妈说了,让我们家的孩子最好不要和那孩子在一起,叽里咕噜叽里咕噜,说了一大堆闻所未闻的东西,让我们家的孩子最好适可而止。什么叫适可而止啊」



妈妈气愤地叹了口气,不高兴地摆摆头,把手放在烫过的头发上。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妈妈,妈妈接着说道



「他们说那孩子是冬咲家的独生女,是打破所有规矩而被妖怪抓走后,乱搞一通后怀上的孩子。说她不是人类的孩子」



——不是人类的孩子。



我睁大眼睛。一股感受到乳臭味的体臭的错觉袭来,想起了她莫名好似动物的身影。千寻不是人类——我茫然地反复回想,而妈妈对我不加理会,继续说道



「什么叫不是不是人类啊。这种差别对待,现在还没绝迹啊。果然乡下就是乡下,蠢死了」



「…………咦」



「朋花好不容易才交到了朋友。妈妈很生气啊。那帮人怎么那么阴险冰冷啊。你也不用心烦了,那些冷言冷语别往心里去就对了。下次把她带过来玩吧。来到这里之后也不上培训班了,很闲的吧?」



妈妈挺起胸膛,微笑起来。这样的反应,很符合她强硬的风格。受了欺负讨回来就好了,妈妈在看不惯的情况下就会顶撞别人意思。她露出满意的笑容,微微倾首。



「于是,那孩子究竟怎样?」



我招待千寻来我家,是在三天之后。



距离暑假,还有一个月的时候。



*  *  *



对于招待千寻这件事,要说没有抵触肯定是在说谎。



千寻虽然是我朋友,但缺乏常识。看到她幼稚的言行,不知道妈妈会作何反应。所以这是一场过于危险的赌博。但即便如此,只要妈妈点过头,就没有不邀请她的道理。



当我问千寻要不要来我家之后,她歪着脑袋。



千寻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一副不解的表情,似乎连去我家是什么意思都没能理解。我嫌从头给她解释太麻烦,我就粗鲁地拉起了她的手。



「总之,来我家吧。没事的,就和平时一样。只是在家里玩,妈妈还等着呢……」



就在此刻,千寻眼珠子差点瞪出来。这个反应不正常。千寻就好像发病一般开始全身抽搐。她绷直双腿,猛力摇头,大眼睛里泌出眼泪。



为什么哭了?莫名其妙的。我困惑起来。



可是,妈妈还在家里等着。妈妈就跟个孩子似的,如果爽约一定会吼我的。我叹了口气,背起千寻。虽然她有些乱动,但哭着哭着似乎就忘记了目的,开始趴在我背上进入梦乡。



我把千寻在玄关放下之后,妈妈睁大了双眼。



应该是和预想相差太悬殊了吧。能够看到她脸上明显的灰心之色。



千寻醒了,擦去口水。她的眼睛停在了妈妈的脸上。她眨了眨眼,从头到脚打量着妈妈的样子。



「那个,这是我妈妈。妈妈,她是千寻」



千寻似乎明白了什么,点点头。她露出灿烂的笑容,张开双臂。



看到她这个样子,妈妈脸上的僵硬溶化了。微笑的千寻身上,充满无尽的天真。这似乎很侥幸的与妈妈对乡下孩子所抱有的幻想相一致。



「欢迎,小千寻。谢谢你一直以来陪着朋花。不用客气,快进来吧。朋花也是的,既然对方比你还小,说出来就好了啊」



看来妈妈认定千寻比我年幼。



她将千寻招入家门,献上无微不至的照顾。在妈妈眼中,千寻是一个在乡下遭受无理的虐待,处境可怜的少女吧。千寻的脸被蛋糕塞得鼓鼓的,似乎再满意不过。



时光平静的流逝,时针转眼要转到七点。妈妈一边在厨房里搅着炖菜,一般开口。



「小千寻,晚饭就在这里吃吧」



千寻正愉快地盯着电视。没有回答,我们就当成了认可。妈妈将炖菜装进盘子里。或许是被香味所吸引,千寻抬起脸。她看着餐桌上的菜,发出欢快的声音。然而,她的视线突然停在了窗外。



玻璃染成了彻底的黑色。千寻微微倾首,而后揉起眼睛。



「咦、咦?」



「千寻,怎么了?」



我想去碰她的肩膀,但千寻挥开了我的手。她的脸不自然的扭曲,随后僵硬起来。她张开大嘴,露出犹如奈落深渊的黑暗。



「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」



谦虚叫喊起来,四体伏地,像犬只一样飞奔起来。



她鞋也不穿,直接冲出玄关。近似惨叫的声音,在温热的空气中扩散开来。我茫然的目送她离去,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。我转过头,只见妈妈端着锅子呆呆地杵在原地。



「那、那是怎么搞的」



不能抛下千寻不管。我无视妈妈的低语,冲向外面。



「千寻,怎么了。快停下,快停下啊」



我一边叫喊一边奔跑。但是,冲在前面相当远的千寻没有停下,迅速转过一个拐角。她四肢拍地的样子,完全不像人类。实在太过异常了。



前日听过的话,掠过我的耳边。



——千寻不是人类。



——不可以和鬼之子玩耍。



怪异的恶寒贯穿全身。一个如耳语般声音在脑中重复着。



不该追上去。就算不追上去,也不会有任何人责备你。



极为自私的想法,令我全身发颤。我不可能停下脚步。若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和她分开,我就再也没脸去见她了。



我感到肺脏好像爆炸一样的痛。连衣服都无法完全吸收掉的大量汗水染湿全身。即便如此,我依旧不停奔跑。就算千寻已经脱离了我的视线,我依旧朝着路灯一头的残影追上去。



不知拐过第几个弯时,我发觉自己踏入了陌生的道路。



眼前的民宅密集的快要相互挤烂似的。在夜路之上蹭蹭堆砌的建筑群,看上去就像腐朽的墓碑,阻止我继续向前。我来到路口环视之时,注意到千寻的存在。



她在道路的中央,像忠犬一样坐着。



在她跟前,站着一个人。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俯视着她。



那个人似乎刚从玄关出来。从敞开的门中透出微薄的光线。看到照得发白的脸,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



那是一位中年女性。在她消瘦的脸上,两颗巨大的眼珠放着光。就好像鱼眼一样,黑瞳绽放出异样的光辉。干枯的嘴唇渗着血,像蛞蝓一样扭动。然而,丑陋的脸也像枯萎的花,保留着昔日美丽的残影。



女人伸出细若骸骨的手,毫无预兆地在千寻脸上奋力挥下。随着肉与肉撞在一起的激烈声响,千寻被轰向一旁,无力地在水泥地上翻滚,与地面之间发出不快的摩擦声。



女人拽起千寻的前襟,攥得硬邦邦的拳头没入千寻的肚子。



千寻的身体不断地扭曲着。女人的手每挥一次,千寻的身体便轻而易举的变形。千寻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。她伴着惨烈的咳嗽,喷出呕吐物。脸被弄脏的女人停止了动作。沉重而又发粘的沉默弥漫开来。



心脏的鼓动难忍地敲击我的鼓膜,全身的血液发出杂乱的噪音。



忽然,千寻的腿在眼前浮现,我回想起她的腿上被无数的淤伤所覆盖。在女人动手前,我扯起了嗓子



「千寻!」



刚叫出来,女人便瞪向我。她用头发上挂着呕吐物的脸,紧盯着我。



看到她放光的眼睛的那一刻,恐惧超出了界限。内裤渗出温热的触感,开始扩散。我在恐惧和羞耻的压迫下动弹不得,连逃跑都办不到。



「…………呐、唔」



千寻发出好似撒娇的猫咪的声音。她向女人诉求般,扭动身体。



女人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,咋舌之后,拖走千寻。千寻在即将消失在门中时,向我看了一眼。她笨拙地策动肿胀的眼皮,向我挥手。



门,咿呀关上了。千寻,对我露出了真切的微笑。



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,向关的严严实实的门走去。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滴了下去。我栽倒一般贴近门,刚一将耳朵按倒门上,便听到了殴打的声音。我的指甲陷入门中,当场瘫坐下去。



要是我能死命的拍门就好了。或者,我该直接把门踹破,大闹一场。



可是,我没能选择这些做法。我缓缓站起来,流着眼泪,一步,一步,如同将脚从地面上拔起来一般,离开了这个家。



千寻在我邀请她来我家的时候哭起来的原因,如今我明白了。



她害怕『妈妈』这个词。



被妖怪抓走后,乱搞一通后怀上的……



幻听好似在耳边细语一般,回荡起来。



这个声音很讨厌,在我耳旁纠缠着,久久不散。



*  *  *



回到家后妈妈向我问了情况,对虐待的事十分气愤。



就连千寻那异样的逃跑方式,似乎也在这份愤怒面前被遗忘。妈妈似乎联络了当地的民生委员,但从她狂怒的样子能明显看出结果。妈妈对我说遇到千寻就告诉我情况,不过我发起烧来,就睡下了。



我的身体机能,似乎乱作了一团。



吃什么吐什么,烧得很高却完全不出汗。



我像蒸桑拿一样裹在被子里,做了个噩梦。在梦中,我一直望着千寻挨打的样子。但我回过神来,被打的变成了我,而千寻在远处望着这一幕。我对她萌生杀意,当我理解其中含义后,惨叫起来。



跳起来的我,眼中呈现的是昏暗的天花板。熟悉而亲切房间,感觉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地方。我好害怕。恐怕,是因为我无法原谅抛弃千寻的自己吧。



我真自私。我竟然不去关心她是否平安,更害怕她厌恶的眼神,害怕她的笑脸因为恨我而扭曲。



我一时觉得好想去死,然而,我的身体渐渐康复。



某天,我出了一身大汗,身体恢复原状。噩梦消失了,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尘不变的现实。我再次回到了学校,然而千寻不再出现在回家的路上。



她不在了。在路上乱画的身影消失了。



班上的同学对千寻不在的事十分敏感。礼物没有继续送来,气氛开始变得冰冷。他们远远观察着我,开始商量对我如何处置。被他们再次排挤只是迟早的问题吧。舍弃朋友的我,就算遭到这种对待也无话可说。



想必一旦有人动手,状况便会急转直下。我每天都怀着等待处刑的心情。难以呼吸的日子一天天流逝,暑假临近。然而现在的状况,感觉就算挨到那一天也无法逃脱。



我的神经衰弱过度了。我怀着侥幸偷生的安心感,踏上了回家的路,想要趁着遇不到同学们的时间赶快回家。但是,我的脚不由停了下来。



路中央,死了一只猫。



应该是被车轧烂之后,又被轧过的吧,猫的下半身完全被碾烂,化作红色的块。但是,上半身残留相对原始的状态。唯独下半身化作肉块的样子,有种仿佛是将两件不同东西拼在一起的异样感。



一只小小的手,抚摸着猫咪如同睡着般阖着眼的脑袋。从蒸腾的柏油路面散发出令人胸闷的肉烤焦的臭味。而且其中,还混着乳臭。



千寻抚摸着猫咪的脑袋,抬起脸。



意料之外的再会,令我为之一窒。我的脚开始颤抖,下意识想要逃走。可是,我却硬是留在了这里。我不知怎么开口,无法顺利的找到语言。不等我思维收束起来,千寻露出灿烂的笑容,手左右挥起来。



「呀嚯,朋花」



瞬间,一种仿佛头部被殴打的冲击向我袭来。



千寻的右手,添上了相当凄惨的烧伤。



皮肤发红发黑,手腕周围可以看到裸肉,生出大量的水泡,就像蛤蟆背上的疙瘩一样。烫伤的皮肤,好像马上就会脱落一般,附着在手上。炙烤着猫内脏的气味,仿佛是从她的右手飘散出来的一般。



我忍住要吐的感觉,蹲了下去。那天晚上,门的那一头究竟发生了什么?是熨斗?是燃气炉?是电炉?存在于家庭中的凶器在我脑海中飞过,随即消失。



她右手变成这个样子,都怪我。无论怎样,都怪我没有上去阻止,拔腿就跑。



结果已经铸成,已经无法挽回。



想到这里,胃液迅速逆流,夸张地洒了一地。我咉咽着,说出对不起。



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,千寻。



我发出浑浊的声音。可是,就算道歉也于事无补。换做我是千寻,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。我怀着这样的想法,然而千寻却不解地歪着脑袋。



「为什么要哭呢?」



千寻站起身,向我走来。右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脑袋上。



就像以前一样,不停地,不停地抚摸我的脑袋。



「为什么要道歉呢?」



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。这孩子,一定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。身上发生了多么悲伤的事,自己被遭到何等残忍的对待,她一定浑然不觉。



没有遭到责备的安心感擅自涌了上来。我按捺住想要痛揍自己的冲动,继续谢罪,无意义地重复着对不起。



千寻困惑地歪着脑袋,轻轻拍打我的头,用温柔的声音说道



「没关系。没关系。别担心。这已经是第十三次了」



「对不起、对不起、对不……诶?诶诶?」



我没明白什么意思,皱起眉头。我没能理解「十三次」的含义。



不过,千寻挥了挥烧伤的手,重复起来



「这已经是第十三次了,所以没关系的。能治好的。妈妈也知道。所以,没关系,没关系。不要哭,不要哭。朋花是乖孩子,要乖哦」



千寻笑着拨开我的头发。一块皮从被分泌的汁液打湿的右手上剥落下来,黏住了我的头发。千寻无视茫然的我,俯下身。



她抱起猫的尸体,内脏从腹腔掉落,发出湿响。



她重新抱住身体变轻的尸体,像抱玩偶一样。老旧的衣服染上鲜艳的红色。不明正源的块,啪嗒啪嗒地掉在她细长的腿上。



千寻笑了起来,背对着我跑了出去。



——————第十三次。



我呢喃着。第十三次。



我知道不可以跟上去。某种异样的感觉从残留的内脏中散发出。但是,我还是跑了出去,朝着离去的背影,奋力蹬地。



路上残留着血迹。



仿佛让我追上的标记。



*  *  *



零星点点的红色,最后连到了她家。



在白昼的光线下看她家,那天夜里的异样丧失了几分。玄关的左边有间车库,令人感受到一丝生活气息。本以为千寻会进家门,但她绕到了侧边,不见了。似乎是绕到庭院里去了。



我犹豫了,没办法拿出勇气直接从后面追上千寻。我打量家的四周,身体钻进围墙与邻家间的空隙,想从围墙上开的洞中向里偷看。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偷窥,那里被铁皮堵上了。



我强行拨动铁皮,弯起小小的身体向内窥探。



千寻坐在庭院里。在未经打理变得荒乱庭院的中心,她让猫的尸体躺在地面上,心满意足的点点头,然后跑了出去。我听到拉开隔扇的声音,看来是进到家里面去了。我有些害怕那个女人会不会出现,但千寻一个人又回来了。



在夏天的湿气与高温中,猫的尸体似乎开始腐烂。苍蝇烦人地到处飞舞。



千寻手中拿着什么东西,再次走近猫。



那个东西反射阳光,强烈的光芒散碎开。我好几次眨眼,揉搓眼睛。



千寻手中,拿着一把菜刀。仿佛连鱼头都能切断的巨大刀刃,反射着光辉。



她拿着这种东西,要干什么?



思考的瞬间,千寻挥起手。菜刀砸向猫的爪子。刀锋,陷入血染的毛皮中。千寻一次又一次的挥下菜刀,这回鲜血飞溅,刀刃陷入尸体。不知是不是砍到了骨头,菜刀一时停了下来,但千寻前后拉动菜刀后,菜刀一点点的陷入肉中。旁边的土,渐渐染成红色。



菜刀的刀锋陷进土里,将猫的爪子从身体分离。